|钟二毛:晚安丨新刊预览+创作谈( 三 )


这样的宁静太难得 。 我故意把车开得很慢 , 绕行山水之间 。
小毛最近有什么消息?快到家的时候 , 母亲问 。
打了他电话 , 没打通 ,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非洲 。
回到家 , 还真应了母亲说的 。 小花猫把家里扒了一个遍 。
母亲饶有兴致地整理着 , 掉在地上的衣服、书本 , 还有旧报纸 。 收拾了约二十分钟 , 母亲自己坐到床沿上 , 踢了一下脚边的小花猫 , 猫叫了起来 , 母亲试图再踢一下 , 却没成功 。 母亲疲乏地躺在被卷上 。
我一手扶着母亲的背 , 一手扯开被卷 , 塞到一边 , 再放母亲躺下 。
母亲看了我一眼 , 说 , 我不饿 。
母亲不饿 , 我饿了 。 我到冰箱里找出一袋速冻饺子 , 下了锅 。 饺子翻腾的时候 , 我给妻子和女儿发了条微信 , 告诉她们 , 第三次化疗结束了 , 现在回到家了 , 勿念 。
在检察院批捕科当公务员的妻子、寄宿在校马上升高中的女儿 , 很快回复了微信 。
我顺带又把微信转发给了弟弟小毛 。 转发的号码是他美国的手机 。 他在美国硅谷当工程师 , 三十好几快四十了 , 光谈恋爱不结婚 , 说自己“恐婚” 。 他一周前去了非洲 , 援建一个综合医院 , 负责安装和调校医疗设备 。
山高水长 , 日夜颠倒 , 手机从来不显示发往异国的汉字是否被读到 。 这让人失望 。
我把手机丢在一边 , 夹烂一个饺子 , 肉汁流出来 。 觉得少 , 又夹烂一个 。 发现 , 太浓太油 , 赶紧加了点饺子汤 , 装成小半碗 , 给母亲端过去 。
母亲侧着身子 , 睡着了 。 我伸过头去 , 她的脸笼罩在昏暗中 , 特别庄严的样子 。
母亲一觉睡到日没西山 。 落地窗看出去 , 火烧云逐渐淡去 , 夜幕翻滚而至 。
母亲坐起来 。 我把温在锅里的小半碗肉汁端过来 , 母亲在一呛一咳中完成了一半任务 , 然后摆摆手 。 我也作罢 , 随即把床头柜上的温水瓶旋开 , 备着 。
我早已不再像刚开始化疗那样 , 逼着母亲进食 , 骗着母亲进食 , 感化着母亲进食 。
那个过程已经过去了 。 我相信 , 母亲忠于她的胃口 , 胜于儿子的说教和求饶 。 我可以诓骗母亲 , 但我诓骗不了她的食欲 。
出来沙发坐一会儿吧 , 睡了那么久 。 我说 。
母亲坐起来 , 理了理她那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头发 。 但她做得很认真 , 十个指头往后拢着 , 像一副掉了齿的耙耕耘一块旱地 。
头发梳理好后 , 母亲移步到沙发 。 小花猫跟到脚下 。
按照习惯 , 我没有开灯 , 没有开电视 。
母亲伸出脚又要戏逗小花猫 。 脚刚要出 , 她哎哟了一声 。 整个人伏在沙发上 。 微暗的光 , 包裹着母亲 。 瘦骨嶙峋 , 像一把尖刀 。 蠕动着 , 在寻找舒服的姿势 。 最后 , 她滑下沙发 , 跪在地板上 , 手撑着膝盖 , 久久不动 。
跟网上说的一模一样 , 这种癌会出现强迫体位 , 那就是跪着 。 跪着才能缓解疼痛 。
回医院去 , 打镇痛剂 。 我说 。
不去了 , 上次打完照样不舒服 , “哎哟”都喊不出来 。 母亲说的是大剂量镇痛剂打完之后的副作用 。
我帮不了母亲 , 只能任她跪着 。
跪在猫前 。
跪了一夜 。
猫都睡着了 。
还是昏睡好 。 昏睡就不疼了 。 我把母亲房间的窗帘拉上 , 后来干脆把客厅的也拉上了 。 母亲跪着让我难受 。 她睡着的时候 , 我会刻意把她弯曲的腿摆平、摆直 。
可是清醒的时间还是多 。
清醒就要跪 。 跪 。 跪 。 跪 。 跪到天亮 。 跪到天黑 。
跪到第三天 , 母亲讲出了她的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