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酒楼上好词好句「鲁迅在酒楼上」( 二 )


“我们,”我高兴的,然而颇不自然的说,“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了罢 。我早知道你在济南 , 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 。……”
“彼此都一样 。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 , 已经两年多,和我的母亲 。我回来接她的时候,知道你早搬走了 , 搬得很干净 。”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问 。
“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 。”
“这以前呢?”
“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
他也问我别后的景况;我一面告诉他一个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来,使他先喝着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 。其间还点菜,我们先前原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却推让起来了,终于说不清那一样是谁点的 , 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莱:茴香豆,冻肉,油豆腐 , 青鱼干 。
“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 。”他一手擎着烟卷 , 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说 。“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 , 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 。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 。又不料你也回来了 。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 。”我也似笑非笑的说 。“但是你为什么飞回来的呢?”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 。”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几口烟 , 眼睛略为张大了 。“无聊的 。——但是我们就谈谈罢 。”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 , 仿佛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 。
“你也许本来知道,”他接着说 , “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这乡下 。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 , 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泪 。今年春天,一个堂兄就来了一封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 , 须得赶紧去设法 。母亲一知道就很着急 , 几乎几夜睡不着,——她又自己能看信的 。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没有钱,没有工夫:当时什么法也没有 。
“一直挨到现在,趁着年假的闲空,我才得回南给他来迁葬 。”他又喝干一杯酒 , 看说窗外,说 , “这在那边那里能如此呢?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 。就在前天 , 我在城里买了一口小棺材,——因为我豫料那地下的应该早已朽烂了 , ——带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四个土工,下乡迁葬去 。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这些事我生平都没有经历过 。到得坟地,果然,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已不到二尺远 。可怜的坟 , 两年没有培土,也平下去了 。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对土工说 , ‘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 。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 。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 。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拔开这些,很小心的 , 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 。我想 , 这些都消尽了 , 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 , 也许还有罢 。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 。踪影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