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怎么写小说的( 二 )


我将它们一片片取出,对着平静如镜的水面一一削去 。瓦片跳跃着前进,水面上顿时出现一连串的波纹 。
这种游戏乡下叫做削水漂--我玩削水漂玩出了精 。长大后,在城市里,我看到成人的另一种削水漂方法,并由此发明了一个隐喻,将大把大把的钱扔进某个地方,没了,就说打了水漂--看来,玩乐也是有它一成不变的主题的 。
且说这一堆瓦片,也让村里的蛮横少年吃足了苦头,他们时常成群结队来欺侮小他们几岁的我 。更多的时候,我捡起这些碎瓦片当武器,奋力掷到他们的脑袋上……对于瓦,我因此有了一种本能的亲近,因为它曾经庇护了我孤单的童年,捍卫了我小小的尊严 。
时间渐渐地远去了,仿佛那些碎瓦片,沉到了水底,又被淤泥覆盖 。但是每到梅雨季节,我仍会对着镶嵌在天空里的一片瓦楞发愣--黑色的瓦楞上不时会看到颤巍巍的小植物--这就是瓦楞花,纤细得须凝神才能看清楚,孱弱得仿佛是诗人呼出的最后一口精气,风一来就会吹走 。
还有,长夜漫漫的日子,雨滴聚集在瓦楞沟里,形成江南的檐雨 。檐雨滴答,孤寂的神经被一条怯生生的水线拎着--这情景,这声音,如果让嘉兴南门东米棚下的赢弱少年朱生豪看到,听到,怕又要做梦,又要失眠--“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
(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信,如今成了两人合葬墓的墓志铭)檐雨清脆的滴答声,徒增少年的孤寂 。现在好了,这样连成一片的瓦楞在江南已经见不到了 。
雨声已经没有了依傍,不知道一位罕见天才的孤独还在不在,不知道那根失眠的神经是不是还垂直在天地之间 。我有时候会傻傻地思量:没有了瓦,寒冬腊月里,江南的白雪下到什么地方去呢?天上的雪,原是为了瓦在地上千年的等待应约而来的 。
瓦于我,是一份眷恋 。瓦与雪,一黑一白,共同构成了江南最初的诗意--或许还是最饱满的诗意 。
弄堂 弄堂是时间这把铁锹固执地挖向空间的一条通道,是躺在地上的一口井,不过井水早已经干涸 。弄堂的左右两面是青砖砌就的白粉墙,透过坚硬的白粉墙,是歌哭生聚、仍将绵延下去的日常生活 。
给弄堂垫底的是平平仄仄的青石板,青石板上的凹痕和蚀迹是岁月来过又离去的见证 。这是弄堂的三个现实主义的方面,这三个方面为弄堂赢得了古老和幽深的美名 。
这也是三张沉重、盛衰交替、岁月沧桑的脸孔 。但是且慢,弄堂还有极其浪漫主义的一个方面--它的顶部是蓝天,是想象力飞去的空阔和苍茫,是心灵翕然张开的一个去处 。
正是有了这浪漫的第四个方面,弄堂的性格变得复杂起来--既有了阳光的朗照,也有了雨雪的滋润;既有了宝石般耀眼的蓝,也有了遗老般的阴郁 。在一条小小的弄堂里,一个立体的江南就这样横躺在你的面前了 。
在弄堂里,追逐一只狗是一桩有趣的事情,俗语说“狗急跳墙”,可是,弄堂两边的墙太高了,再强壮的野狗都无法跳得上去,狗就只好向前猛冲,身体、尾巴都绷得笔直笔直 。狗的头却不断地弯向后面,在惊魂未定的逃窜中,恐惧地回过头来打量追它的那一个地煞星 。
与狗在弄堂里绷得笔直的恐惧不同,猫却是另一种经常在弄堂口出没的动物 。猫可以轻松地从一堵墙蹿到另一堵墙,猫总是优雅地左右瞧一下,身子往后一缩,就“嗖”地一声冲过横在面前的长弄堂 。
倘若猫和狗在同一时间里一纵一横穿过弄堂,那真是有趣的现象 。不过,这场景比九大行星运行到了同一条直线上恐怕还要来得稀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