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大怎么写( 三 )


自己作的事情怎么能让别人去承担责任呢?我觉得十分内疚,很想当面致个歉意,但又害怕鲁迅先生会责备我,颇有点惴惴不安 。正当想见而又不敢去见的时候,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却不期而遇地晤见了鲁迅先生,互通姓名之后,鲁迅先生接着说:“唐先生写文章,我替你在挨骂哩 。”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又都出于意料之外 。我立刻紧张起来,暗地里想:这回可要挨他几下了 。
心里一急,嘴里越是结结巴巴 。鲁迅先生看出我的窘态,连忙掉转话头,亲切地问:“你真个姓唐吗?” “真个姓唐,”我说 。
“哦,哦,”他看定我,似乎十分高兴,“我也姓过一回唐的 。” 说着,就呵呵地笑了起来 。
我先是一怔,接着便明白过来了:这指的是他曾经使用“唐俟”这笔名,他是的确姓过一回唐的 。于是,我也笑了起来 。
半晌疑云,不,很久以来在我心头积集起来的疑云,一下子,全都消尽散绝了 。从那一次和以后多次的交谈中,鲁迅先生给我的印象始终是:平易近人 。
他留着浓黑的胡须,目光明亮,满头是倔强得一簇簇直竖起来的头发,仿佛处处在告白他对现实社会的不调和 。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的平易近人,“能憎,才能爱 。”
或者倒可以说,恰恰是由于这一点,反而更加显得他的平易近人了吧 。和许多伟大的人物一样,平易近人正是鲁迅先生思想成熟的一个重要的标志 。
对待青年,对待在思想战线上一起作战的人,鲁迅先生是亲切的,热情的,一直保持着平等待人的态度 。他和青年们谈话的时候,不爱使用教训的口吻,从来不说“你应该这样”、“你不应该那样”一类的话 。
他以自己的行动,以有趣的比喻和生动的故事,作出形象的暗示,让人体会到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有些青年不懂得当时政治的腐败,光在文章里夸耀中国地大物博;看得多了,鲁迅先生叹息说:“倘是狮子,夸说怎样肥大是不妨事的,如果是一口猪或一匹羊,肥大倒不是好兆头 。” 有些青年一遇上夸夸其谈的学者,立刻便被吓倒,自惭浅薄;这种时候,鲁迅先生便又鼓励他们说:“一条小溪,明澈见底,即使浅吧,但是却浅得澄清,倘是烂泥塘,谁知道它到底是深是浅呢?也许还是浅点好 。”
记得在闲谈中,鲁迅先生还讲起一些他和青年交往的故事,至于自己怎样尽心竭力,克己为人,却绝口不提 。他经常为青年们改稿,作序,介绍出书,资助金钱,甚至一些生活上琐碎的事情,也乐于代劳 。
有一次,我从别处听来一点掌故,据说在北京的时候,有个并不太熟的青年,靴子破了,跑到鲁迅先生住着的绍兴县馆,光着脚往床上一躺,却让鲁迅先生提着靴子上街,给他去找人修补 。他睡了一觉醒来,还埋怨补得太慢,劳他久等呢 。
“有这回事吗?”我见面时问他 。“呃,有这回事,”鲁迅先生说 。
“这是为的什么呢?” “进化论嘛!”鲁迅先生微笑着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你的舌头底下压着个结论:可怕的进化论思想 。” 我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
“进化论牵制过我,”鲁迅先生接下去说,“但也有过帮助 。那个时候,它使我相信进步,相信未来,要求变革和战斗 。
这一点终归是好的 。人的思想很复杂,要不然……你看,现在不是还有猴子吗?嗯,还有虫豸 。
我懂得青年也会变猴子,变虫豸,这是后来的事情 。现在不再给人去补靴子了,不过我还是要多做些事情 。
只要我努力,他们变猴子和虫豸的机会总可以少一些,而且是应该少一些 。” 鲁迅先生沉默了,眼睛望着远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