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收获日的满月 在高耸的树巅上( 四 )


后来在电话中,我感到她对抽象学理很清晰,而对近事有些模糊,不该再打搅她,联系逐渐减少了。

2022年1月3日,在微信群里看到“郑敏逝世”的消息,深感悲痛!102岁的老人,虽在意料之中,但也极为不舍。渐渐地,她歌咏过的西南联大与昆明的景象浮现在我眼前,我翻开《郑敏诗集》,读到《树》:在它的手臂间星斗移转/在它的注视下溪水慢慢流去/在它的胸怀里小鸟来去/而它永远那么祈祷,沉思/仿佛生长在永恒宁静的土地上。
这是昆明西山的树,抑或是城边平地坡坎上的树?在《金黄的稻束》里见过,在《濯足》里见过,在《秘密》里,《寂寞》里,在诗人前期许多诗里都见过,而我更相信它是西南联大校园里的白杨树——西南联大直通前后大门的路边,有一段白杨树夹道。郑敏曾把白杨作为西南联大的象征:“呵,白杨是你年青的手臂,曾这样/向无云的蓝天举起,仿佛对我们允诺/一个同样无云的明天。”树是大地的常物,而昆明的树有其特点,因其经年不凋,成为西南联大作家吟咏的对象,那尤加利树,因冯至、李广田、沈从文的诗文而载入了史册,但写白杨的文字却少见。

西南联大的“通才”教育使她成为基础扎实、目光开阔、思想深邃、学有专长的人。汪曾祺念念不忘大一国文课,郑敏则不忘大一哲学、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课。她说这些课让她确定了自己观察问题的站位。她听哲学系的课,还选修闻一多、冯至的课,也听过沈从文、卞之琳等的课。她特别赞赏郑昕讲课:没有既定的体系,而讲他正在研究的问题,也许是他头天晚上的思考,最新的东西。他讲康德,围绕着“东西”有无实质的问题,讲了一年,讲得非常深透。这是哲学的根本问题,是柏拉图传下来的古典哲学走向现代哲学的转折点,明白了它就打通了哲学的关节。
她也是“从游”教学法的得益者。她跟冯至和师母姚可崑学德文。有个学期,冯先生生病,姚先生代课,因此跟先生家很熟。她拿习作请冯先生看,冯先生说:“这里面有诗。”一句话鼓舞着她的创作热情。她有时去他家请教,渐渐成为常客,想去就去,无拘无束。先生的生活经验、待人接物方法、处理问题的方式等书本上见不着的都能学到。一次,卞之琳先生来,她坐在一旁听他们谈,虽然插不上话,却获得许多东西。她也去别的先生家,与沈从文的接触较多。有一天,她和一个同学上街,忽然想去呈贡玩玩,坐火车去了。在呈贡,突发奇想要去沈先生家看看,就去了。完全没有计划和预约,随便得很。沈先生也很器重郑敏,在自己编辑的副刊上发表了她的《时间》《死》《时代与死》《树》《舞蹈》等好几首诗。

冯至先生由文学而哲学,再回到文学。郑敏从哲学到文学。这是她走近冯至先生的思想根源。学哲学的人喜欢探究事物的本质。郑敏庆幸自己上了哲学系,读诗时能关注到文学背后的东西。因此,她写诗很自然地走上了冯至的路子:诗中有哲理。
除了文化背景外,影响研究很适合郑敏。那时,冯至正在写十四行诗。她和先生一样,取平凡的事物,赋予思想,表达出哲理意味。冯至的诗吟哦大树、野草、飞蛾、虫子、小狗、老牛、小路、街道、河流、青山、农妇,我们很容易发现郑敏诗里的云彩、黎明、静夜、池塘、树林、岛、树、鸟等常见事物,也可以看到孩童、学生、盲者、小漆匠、清道夫、人力车夫等普通人,当然也有生命、爱、死这类哲学家喜欢探索的题材。而诗风的平静、舒缓,拒绝矛盾冲突与大起大落也是不言而喻的。享誉诗坛的《金黄的稻束》是最典型的代表。我编《西南联大文学作品选》时毫不犹豫地收入了这首诗。当然她和老师又有许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