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李霖灿:花鸟与人生( 二 )


试在这幅花鸟小画上仔细观赏竹梗的用笔,他把重笔置于梗梢以吻合自然真相,这到了元代李衎的《竹谱详录》上就成了“迸跳”的术语。他对悬崖石形大小错落的处理,还有下垂的凤尾草叶披拂有致,都能使人一见有悟,原来盈天地间的山石树木、野草闲花都这样可亲可爱,谢谢艺术妙手挥洒,不是仅仅窥见形与物之密合无间,而且也正是翁森在四季读书乐中所指点出的“数点梅花天地心”,真沁入宇宙的精微奥秘中了。
石榴@李霖灿:花鸟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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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 潘天寿
“好鸟枝头亦朋友”的好画真不少,台北故宫有一张沈子蕃的《缂丝花鸟》非常有名,因为《故宫名画三百种》这部大书就是以它为封面。日本印刷家为求此画如真还动用精密的计算机才解决了难题,原画当是更精彩万分,画两只斑鸠双双栖宿在梨花枝头,那副安闲自得不羡神仙的表情,使人深有体会,一饮一啄一枝之栖并不难求,且看这两只鸠鸟的嘴眼传神。而且进深一步观察,身上的羽毛排得井然有序,宇宙的规律和秩序,不是也一样的表达显现于此吗?
花朵的开合向背以及老柯的嵯岈交组,一一都具见匠心深情,但是最值得揭扬的还是绿枝嫩叶的充满生意。“生”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一项核心,仔细观察每一片叶梢的笔尖挑扬,这种闪掣的笔法使全画面充满了青春的生意。“寂寂春将晚,欣欣万物私”,杜甫的歌咏在这里一一传神充沛。
还有一幅宋人的《秋树鸲鹆》册页,是一幅团扇的格局,画一只八哥鸟披着黑大氅站立在一棵橡树枝柯之上,画家把这只可爱的鸣禽真打扮得动人极了。黑大氅的墨色深浅有致,墨分五彩,在这里出神入化,直把八哥鸟的身体浑圆都形容得可扪可触,最俏的是它生在眼前啄上的那丛冠饰,松动披拂,使人遥远地想到了盛宴时贵妇帽上的鸵鸟羽毛。鸟的服装在生物中是最考究的,没想到连头角上的一点装饰点缀也是如此的不曾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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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树鸲鹆》册页 宋人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同样的,这幅画上的几片橡叶亦画得动人极了,我常是向朋友们明知故问:您可曾见到过如此“温柔”的树叶?艺术家在这里是造化主人,他可创造一个出来,不怕他的原来灵感是来自大自然,但是一经润色,我们亦被传染,从此明白了什么是“一朵花中见世界”,宇宙中充满了生意。
明代的唐寅也画了一幅《枯槎鸲鹆图》,这就是纯粹的写意笔法了,和上面几幅的写实风格花鸟画来相比就有重要的意义显示了出来。宋人的花鸟画是以笔墨去将就大自然,明代唐寅的这一幅就是以笔墨为主调,树枝、树叶和枝头好鸟不过是作画的素材和凭借而已。所以通体只见一片笔墨条畅浓淡合宜。好一个风和日暖的心灵天气,唐伯虎一生坎坷,像这样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作品实在难得,试以鸲鹆身上的墨色层次和明暗对比来仔细观察,不仅可以洞见由宋迄明花鸟画之演变迹辙,唐寅这个大艺术家的空灵造诣亦清晰可鉴。
近世的大画家潘天寿氏亦画了一只枝头好鸟,却是轨辙迥异。他画的是所谓的翡翠鸟,学名叫鱼狗,傲迈不驯的栖息在竹栅之上。不过,他别出心裁,把这只鸟拟人化了,画得像是一位老气横秋的不得志之士,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我们不敢说和他做什么枝头的好朋友,却直觉地感得这位仁兄不好招惹,还是和他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画能拟人到深具性格感受,谈何容易,笔黑苍凉老辣到这种地步,潘天寿氏亦自足千古。花鸟画到这个阶段,是由写实写意进而至于写趣的规格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