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李霖灿:花鸟与人生

李霖灿(1913-1999),河南省辉县人,艺术史家,曾任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其著作有《中国美术史讲座》、《中国名画研究》、《山水画技法、苔点之研究》、《中国画史研究论集》等。他曾这样总结自己的一生:“前半生玉龙看雪,后半生故宫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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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牧溪 六柿图
“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这是南宋翁森的《四季读书乐》诗中的名句,描写的意象是天地的境界,在花鸟画中把这份情感传达得十分充沛,也格外亲切。
人的世界中若没有林木泉石、鸟语花香,那将是如何地枯寂乏味,所以西方的一则小故事永远沁澈我心:一位父亲对儿子说:“彼得,种树吧!因为在你睡觉的时候,它也会生长的。”真是循循善诱,其言也善,有了树就有了鸟,有了鸟就有了歌,诵陶渊明的“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之高咏,令人悠然意远。
有人说,星是天上的花,花是地上的星。但是花若经过艺术家的心灵装扮,那娇艳就更增十倍,意义也更加动人心弦。
记得是1962年时,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国宝在旧金山的金门公园中展出,真的是盛况空前,许多奇奇怪怪的事都发生了。有一天,值班的警卫来向我报告,说有一位画迷朋友对南宋李安忠的《竹鸠图》已经目不转睛地看了两个钟头了,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吸引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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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鸠图》 南宋 李安忠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是一幅好画,没有一点问题,鸟背上的那片银蓝色的“披肩”也真令人着迷,我昔日在西子湖上用心追逐的迷人的银灰色调都没有令我如此赞叹不置……正在这时,那位怪人已经走过来向我说:先生,您可是展览会的主持人?
不错,我正是。有何见教?
他说:我有个问题不得解决,不知是否可请您到我乡间家中一行,我管接管送,还招待早餐。
在不妨碍上班的原则之下,一天早上他亲自驾车接我和那心如兄一同到了乡下,我们一看周遭情况,马上就明白了一半,原来他是一个养鸟人家。这一下就轮到他来大显身手了,他领我们到他一处最精心构筑的所在,用手向大铁笼房一指说道:问题就在这里了,这是我最爱的一对好鸟!但是我总不明白,是我的鸟照你们的画而长的呢?还是你们的画是照我的鸟而画?不然怎么会如此的一模一样而不可分?
我们四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身子来,这就是宋画的写实精神奕奕照人了。我们立刻就成了莫逆之交,在他那儿叨扰一顿丰富的早餐,还从他那儿知道了这种鸟名叫做伯劳。原来是它,我们的原签名标作竹鸠也因这一段奇妙因缘而得到了改正。
宋人的写实精神真到了出神入化的惊人境界,它不仅是外表形似的写实,连对象的灵魂都传达的栩栩如生,最好的例子就是宋徽宗的《竹禽图》了,在这幅精彩入神的图画之上,不仅双鸟的顾盼有情使人亲切,那两双眼睛也炯炯有光,使人想到了宋徽宗的“生漆点睛”的故事。艺术的处理是一种智慧的安排,用生漆点睛这项技法,虽不在这幅《竹禽图》上出现,但他的这项巧思的记录是仍然十分可贵的。
另外这两只小黄鸟高踞竹筱之上,分明也有“好鸟枝头亦朋友”的强烈暗示,经过了艺术家的渲染指点,我们才有了这种“万物皆吾与也”的进一步了解,经画家的美化和手段,我们才进一步体会到了“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的高明的人生巅峰。同样的,不仅是动物的鸟,连植物的翠竹都如此地披离可爱,艺术家真可感激,他们不但有慧目洞见宇宙万物之美,还搭了一座同心的便桥,使我们的凡夫俗子,也能一视同仁地领略到生物界和自然界美妙关联,我常说这就是艺术上的大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