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史&读书 | 一曲苏州版《长恨歌》,演绎一段苍凉的南方秘史( 二 )


“撕心裂肺”,这是一个可以同时用在外公和外婆身上的词。但与外公不同的是,我的外婆一辈子都在哭。她只是勉强挣扎着诉说了一次,然后就再也不说了。在心里哭。
我的外婆有一种深藏在心里的粗鲁。我知道,我们这个家族里所有的女人都有一种深藏在心里的粗鲁。她们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来自于历险,来自于如履薄冰怆然失重的片断……同样,也来自于这种粗鲁。
秘史&读书 | 一曲苏州版《长恨歌》,演绎一段苍凉的南方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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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前几天的中午,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已经很久没有联络的朋友打来的。
那是个终年奔波在蓝天白云以及铁轨公路之间的人。我不太了解他真正的职业和身份。因为他总是不断地变化着职业和身份。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做过演员经纪人,买卖过水暖设备,他因为贩运假酒失踪过一段时间,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带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去一片四面环山的草场看红豆杉林。
我记得每次和他见面的时候,他总是很匆忙。就像一只喷了过多香水的苍蝇。他随身经常带着很多叮当作响的药瓶药罐。身体状况好像确实不佳。据说他近年来常患的病大致计有: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痛风病,胆囊炎,胆结石、胰腺炎、胃肠功能失调……有一次,我和他在一处郊外的农家饭店吃野味时,他还一边啃着鸡腿,一边乐呵呵地告诉我说,最近医生怀疑他因为痔疮严重发作,体内充满了毒素。
那天中午我和他在一家西餐馆吃了午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窗外下起了一阵急雨。天空像是被一些巨大而浓密的眼睫毛盖住了。我和他面对面坐,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睫毛其实相当稀少,而且脸色看起来多少有些抑郁。
后来我们还为一个小细节争了几句——咖喱,那些金灿灿、香喷喷的咖喱,他竟然坚持说吃咖喱是可以减肥的,而我则坚持认为,那种粘乎乎、呛人的东西只会让人更加肥胖。
那顿饭正好延续了一场阵雨的时间。夏天的午后气压很低,仿佛有无数只淡绿色的蜻蜒低飞而过。我喝了几口酒,有点犯困。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他饭前吞下了两颗药丸,饭后甜点的时候又吞了几颗。一颗、两颗、三颗……那些银白色的药丸,就像蜻蜓的眼睛一样在她面前晃动着。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惊了一下。
我好像还叫了起来:“你在吃什么?!”
我一直怀疑他有比较严重的抑郁症。要知道,这种病非常重要的症状之一就是暴饮暴食。喜欢吃肉,吃咖喱,有时又像食草动物一样无休无止的抱怨。当然,在私底下,我还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感觉:其实他完全有可能患有性病。
还有一个细节我同样印象深刻。在吃饭的过程中,他突然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他说现在他在一家公司里工作,那张照片是他们的合影。在照片里,他穿着略微有点包紧的深色长西装,站在一群比他高出一头的外国同事中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聚焦时出了点问题,我觉得照片里的他有点虚。整个人都是虚的,飘在空气里面。就像打靶的时候突然找不到准心一样。
他死在我们分别的几小时以后。
我知道这个消息也是在我们分别的几小时以后。当时我正在开车。前方是一段笔直的高速公路。在下午刺目的阳光下面,宽阔的路面像惨白的鱼肚一样微微凸浮了起来。大路向东,第一眼看不到拐弯,第二眼望不见尽头。我的两只耳朵里都塞着耳机。我心无旁鹜、专心致志地开车。
我突然想到了外婆头颈里那道绳子的勒印。童年的时候,当我低头看着外婆颈子里的那道勒印时,我也是淡漠的。对于已然而至的死亡,我从来都没有那种爆炸式的强烈感受。惊讶仅仅是为了某种迎合。这种感觉不知道是因为时日已长、浓情渐逝的缘故,还是因为对于死亡的某种默认。我并不害怕死亡。那个躺着的人与睡在大床上的那一个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更为安静更加平和罢了。我甚至还有些喜欢那铁了心肠、毫无眷恋的人儿……很小的时候我就亲吻了外婆脖子上死亡的痕迹,就如同用我心里的粗鲁亲吻了她的粗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