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作品:书房花木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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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 , 突发奇想 , 用一堆木头在阳台上搭了一座木屋 , 还将剩余的板条钉了几只方形的木桶 , 盛满泥土 , 栽上植物 , 分别放在房间四角 。 再摆上几把藤椅、竹几、小桌、两只老柜子 , 各类艺术品随心所欲地放置其间 。 还有一些老摆设 , 如古钟、傩面、钢剑以及拆除老城时从地上捡起的铁皮门牌 , 高高矮矮地挂在壁上……最初是想把它作为一间新辟的书房 , 期待从中获得新的灵感 , 谁料坐在里边竟写不出东西来 。 白日里 , 阳光一晒 , 没有涂油漆的松木的味道浓浓地冒出来 , 与植物的清香混在一起 , 一种享受生活的欲望被强烈地诱惑出来 。 享受对于写作人来说是一种腐蚀 , 它使心灵松弛 , 握不住手里沉重的笔了 。
【|冯骥才作品:书房花木深】写作是一种与世隔绝的想象之旅 , 是钻到自己心里的一种生活 , 是精神孤独者的文字放纵 。 在这样的被各种美迷乱了心智的房子里怎么写作呢?因此 , 我没在房里写过一行字 。 每有“写”的欲望 , 仍然回到原先那间胡乱堆满书卷与文稿的书房伏案写作 。
渐渐地 , 这间搭在阳台上的木屋成了花房 , 房内四处的花草自由自在、毫无约束地疯长起来 。 从云南带回来的田七 , 张着耳朵大的碧绿的圆叶子 , 沿着墙面向上爬 , 像是攀岩 。 几棵年轻又旺盛的绿萝已经蹿到房顶 , 一直钻进灯罩里;最具生气的是窗台那些泥槽里生出的野草 , 已经把窗子下边一半遮住 , 上边一半又被蒲扇状的葵叶黑乎乎地捂住 。 由窗外射入的日光便给这些浓密的枝叶撕成一束束 , 静静地斜在屋子当中 。 一天 , 两只小麻雀误以为这里是一片天然的树丛 , 从敞着的窗子叽叽喳喳地飞了进来 , 使我欣喜至极 , 我怕吓坏它们 , 不走进去 , 它们居然在里边快乐地鸣唱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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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 , 我感受到大自然野性的气质 , 并感受到大自然的本性乃是绝对的自由自在 。 我便顺从这个逻辑 , 只给它们浇水 , 甚至还浇点营养液 , 却从不人为地改变它们 。 于是 , 它们开始创造奇迹——
首先是那些长长的枝蔓在屋子上端织成一道绿莹莹的幔帐 。 常春藤像长长的瀑布直垂地面 , 然后在地上愈堆愈高 。 绿萝是最调皮的 , 它上上下下地胡乱“行走”——从桌子后边钻下去 , 从藤椅靠背的缝隙中伸出鲜亮的芽儿来 。 几乎每次我走进这房间 , 都会惊奇地发现一个新画面:一些凋落的粉红色的花瓣落在一座木佛身上 , 几片黄叶盖住桌上打开的书 。 一次 , 我把水杯忘在竹几上 , 一枝新生的绿蔓从杯柄中穿过 , 好似一弯娇嫩的手臂挽起我的水杯 。 于是 , 在我写作过于劳顿之时 , 或在画案上挥霍一通水墨之后 , 便会推开这房间的门 , 撩开密叶纠结的垂幔 , 独坐其间 , 让这种自在又松弛的美 , 平息一下写作时心灵中涌动的风暴 。
我开始认识到这间从不用来写作的房间的非凡意义 。 虽然我不在这里写作 , 它却是我写作的一部分 。
我前边说 , 写作是一种忘我的想象 , 只有离开写作才回到现实来 。 这间小屋却告诉我 , 我的写作常常十分尖刻地切入现实 , 放下笔坐在这里所享受的反倒是一种理想 。
我被它折服了 , 并把这种奇妙的感受告诉一位朋友 。 朋友笑道:“何必把现实与理想分得太清楚呢!你总不满现实 , 是因为你太理想主义 。 你的问题是总用理想要求现实 , 因此你常常被现实击倒在地 , 也常常苦恼和无奈 。 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