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库切的尴尬与力量( 二 )


卢里没有用空洞的语言和虚假的姿态忏悔 , 而是以身败名裂、远走他乡的行为认罚 。 正如受难者没有能力宽恕 , 施害者更没有资格忏悔 。 因为宽恕意味着抹杀曾经的苦难 , 而真正的忏悔或许只能来自罪人感同身受的遭遇 。 当卢里向女生家人下跪道歉时 , 与其说是冠冕堂皇 , 不如说是同病相怜 。 双方和解的希望来自同为受难者的同情 。 因为在命运和历史面前 , 他们是一样的可怜 。
卢里的耿介害他不能有周旋于世俗的魅惑 , 而他的虚弱又使他承担不起快意恩仇的悲壮 。 于是 , 他只能放弃 。 库切让卢里对着一条象征其处境的废狗 , 写作一部关于拜伦与19岁的特蕾莎恋情的歌剧 。 如此创作所蕴含的“救赎”意味很快就因卢里的主动放弃而消散 , 而贯穿作品的“沉沦”主题在小说结尾时终至高潮:卢里把那条喜欢听他创作的音乐的废狗 , 放到了安乐死的台子上 。 这意味深长的放弃 , 彻底砍断了沉沦的黑洞里那根光明的尾巴 , 同时也摘掉了瑞典皇家科学院给他的那顶“文学救赎”的高帽子 。
库切以卢里清醒地放弃创作 , 暗喻“文学”的超验与无能;而露西稀里糊涂的怀孕 , 则象征着“自然”生生不息的力量 。 如果黑人男性强奸者代表着殖民主义的“历史” , 那么身为白人受害者的露西则以扎根农场的代价 , 预示了双方和解的可能 。 这是《耻》最为隐秘而深厚的底色 。 库切的厉害在于他将露西“奉献”的理由始终表达得语焉不详:“是的 , 我正在走的路也许的确是危险丛生 , 可如果我现在就离开农场 , 我就是吃了败仗 , 就会一辈子品尝这失败的滋味 。 ”如此“格局”显然不是南非的“革命”事业所能涵盖的 。
如果说露西化仇恨为孕育的坚韧 , 意味着和解的艰难与抗争的悲壮 , 那么卢里从体面到落魄的无奈 , 则彰显了生活的残酷与个体的卑微 。 他在一点也不浪漫的技术大学开设了一门论浪漫主义诗人的课程 , 又对着一群愚昧无知的学生传播着“高级传播技巧” 。 他对这样的尴尬理解甚深 , 他对自身的反讽却浑然不觉 。 他出版过论梅菲斯特的专著 , 却没有其走出书斋的狠劲;他写作关于性爱与幻想的作品 , 欲望却如蝴蝶般短暂而轻巧;他喜欢自然主义诗人华兹华斯 , 生活却如沙漠一样枯燥乏味;他有拜伦式的美貌与性欲 , 却没有拜伦的放荡与混世 。
在卢里对此漠然无知的真实中 , 或许有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自命清高与玩世不恭 。 如此铺垫 , 让他急转直下的命运更为触目惊心 。 愿赌服输的他在声名狼藉中泰然自若 , 却在黑人领地的遭遇中尊严全无:满腹诗书却一无用处 , 大学教授成了杀狗义工;发号施令的“主人” , 变为恭敬有加的“仆人”;之前强势引诱年轻甜美的女生 , 到后来无意中就范于年老色衰的女人 , 直至当初的“罪”得到彻底的“罚” 。
“左”“右”为难 , “黑”“白”难辨的库切 , 常常以或阳奉阴违、或声东击西、或南辕北辙的言论来呈现和尊重其中的含混和复杂 。 他以自己最好的小说《耻》 , 无声地驳斥了那些质疑他的人:小说的力量来自它高妙的叙事艺术 , 同时也可以承担民众的道义和历史的责任 。 (责编: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