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 , 托尔斯泰的安娜在遇见渥伦斯基后就陷入了北国的暴风雪 , 作家在一片纷飞白雪的昏乱世界中也将目光投向了火车站的路灯和车上的添灯人 , 他写到生火炉的农民 , 写女主人公的红色提包 , 这一长段其实写得有些惊悚恐怖 , 暴风雪带来的视线模糊、黑影幢幢加上一些死亡命运的暗示 , 譬如敲铁声中一闪而过弯腰驼背的黑影和红色手包里随着英国小说一起掏出来的裁纸刀 。
在《让路给小鸭子》的评论(《为小鸭子让路——虚构之事如何重塑真实世界》)中我曾说过《安娜·卡列尼娜》的隐含作者对反感私通妇人的真实作者托尔斯泰有着“情不自禁的自我纠正” , 此处即为非常细致的一例 , 不论此处的风雪是象征主义笔法下女主人公内心激烈斗争或命运遭遇剧烈转折的外象表现 , 抑或是自然主义技法动用下暗示女主接下来与渥伦斯基的搭话、种种行为均是受到昏乱不明的环境的临时影响从而作出了非理性的选择 , 我们能清晰看到的是那白色冰寒中不时闪现的一片火红或明黄的光芒 , 有时它确实带着些危险感 , 但更多时候却是温暖的光源和在高处指明方向的意象 。 更何况 , 还有这一句:
她快乐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含雪的空气 , 站立在火车旁边 , 环顾着月台和灯火辉煌的车站 。
这是一句“单纯的快乐” , 没有任何危险与不情愿 。 临时逃下憋闷的火车后 , 安娜所获得的自由是靠着之前带来混乱、危险感的雪所带来的 。 此时 , 雪已经化入她呼吸所必需的空气 。 接下来 , 当她第二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准备回身进车厢时 , 她看见了心中期待来寻她的那个人 。 这两次抬头呼吸中作者想要读者感受到的与崔塞特绘本中直言下雪是有声音、气味和降临之前整个世界独特的“气色”征兆所意图达到的是同一个彼岸——此刻冰冷、含雪的空气没有带给读者严寒难耐的负面联想 , 而是另一种生活经验的调动 , 苦等已久的解救和快乐 , 我们仿佛都吞吸到了那一口含雪空气的清冷与新鲜 , 它所包藏的一切气味、温度、触感、甚至进入口中的团形、耳边脸颊刮过的寒风、周围来往穿梭的模糊人影、入口雪花的冰凉洇湿 , 一切的因子都在其中 。
本文图片
《安娜·卡列尼娜》(2013)海报 。
同样的“彼岸”追求也在乔伊斯的《都柏林人》的最末亦是最佳篇章《死者》中:
“薄薄的一缕雪像披肩似的盖着他大衣的双肩 , 套鞋头上的雪像是套鞋的包头;他解开大衣上的纽扣时 , 被雪冻硬的粗呢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 一股来自户外的寒冷的香气从衣缝和皱褶中溢出 。 ”
它以更直接的方式与崔塞特写下的人们对雪的通感遥相呼应 。 我们甚至有点想伸手轻轻掸掉那个肩头上薄薄的一层雪 。 含雪空气的寒香想必是与肥皂水的气味、呢子衣料本身的气味、呢子大衣主人的体温以及他呼出的白气混合在一起的 。
唯有百战不殆的艺术家
才能把美紧紧拖住
这就是我们感受世界和喜爱世界的方式 。 所以 , 塞尚在读完巴尔扎克《无名的杰作》后流下泪来 , 声称自己就是弗朗霍费 , 那个说出“一只手不仅仅是身体的一部分 , 手是我们要抓住和表达的思想的体现和延伸……真正的工夫是在这儿!”的画家 。
越是非凡之作 , 越接近一个完整的、可独立运行的有机体 。 创造杰作好比创造一个行动自如、血液流畅的生命 , 又好比创世者(假如有的话)构造一个能够独立运行、自行生长的世界 , 假如哪里写坏了 , 就好像一个内部某处梗塞了的人体 , 按照弗朗霍费的说法“她这儿是一个女人 , 那一处却是雕塑 , 再那一处则是死尸了” , 或者这个假世界里的小人儿忽然窥见了它崩坏的地方、走到了这个假世界的边缘处 , 精美的墙纸在那里剥落 , 露出衔接失败的不堪 , 里面散发出塑胶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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