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兰|我为什么怀念香港电影?( 六 )


胡金铨的电影有恨 , 有仇 , 有恩 , 也有报 , 所有武侠片该有的情绪动机它都不欠缺 , 但他比其他导演更感兴趣的毋宁是这一切背后的意义 。 他经常用空茫的远拍镜头 , 以及演员的迷惘的近摄眼神 , 以及剧情的悲伤转折 , 引领观众直面一个关键问题:当恨仇恩报结束之后 , 我们还剩什么?我们变成什么?所有的杀来宰去 , 真有意义?然而 , 如果不杀来宰去 , 又意义何在?
“死去原知万事空” , 是陆游老去的临终领悟 。 但对胡金铨而言 , 人来人往的龙门客栈是空的 , 飞来逐去的侠女义士也是空的 , 不必等待死亡现身 , 仅在观看或思考死亡的过程里 , 已知一切皆空 。 人的悲剧往往在于明知道是空却无法停止“追空” , 而一辈人 , 自己的生命 , 别人的生命 , 就这样无奈消耗 。
如果用张爱玲的语式来描述便是 , 张彻电影是壮烈 , 胡金铨电影是苍凉 , 而壮烈是完成 , 苍凉 , 则是启示 。
刘天兰|我为什么怀念香港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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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客栈》 (1967)
胡金铨虽是新派大导 , 却同时是旧式文人 , 对画艺和文学皆有造诣 , 言谈幽默风趣 。 他曾找台湾作家张大春紧密合作 , 一起看景 , 一起读剧本 , 甚至曾把随身多年的一个测量镜头赠给张大春 , 个中自有“传钵”之意 。 但张大春婉谢不收 , 因为自觉不是做导演的材料 。 有一回 , 两人在郊外看景 , 在山林深处竟见一泡人粪 , 张大春正欲骂“三字经” , 胡金铨却笑道:“拉屎的这位老兄还挺知道风雅 。 ”
又一回 , 他问张大春有没有兴趣写写吴三桂 , 张大春说:“没兴趣写小人 。 ”胡金铨回道:“满世界都是小人 , 不写小人 , 你还能写什么呢?”
既然大小皆空 , 多写写、多拍拍 , 也真倒无妨 。
“前导演”时期的胡金铨
看完胡金铨的回顾电影 , 开车回家路经九龙塘 , 瞄一眼“香港创价学会”旁的几间简洁平房 , 心里“叮”了一声 , 又想起了一些怀旧故事 , 于是对坐在乘客位的身边人说 , 这里便是胡金铨在“前导演”时期住的地方了 。
“哦 , 住豪宅?”身边人表示惊讶 。 “尚未做导演已经这么有钱了?”
我笑道:“有钱个屁!那时候他是七个人住一个大房呀!”
那时候 , 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 , 尚未有所谓狮子山下精神 , 南人北人 , 因为不同的理由移居香港 , 为的就是“揾食”两个字 , 小城落难 , 相濡以沫 , 千方百计为的就是求生存 。 当时这地段是一幢旧式花园洋楼 , 楼高两层 , 四五百平方米 , 宽敞是宽敞 , 问题是住了十几人 , 各占或阔或窄的住宿空间 。 这地段是界限街107号 , 在一九五三年的旧历除夕子夜 , 住在其中一个大房间里的七个汉子 , 跪地焚香叩头结拜 , 并且自称“七大闲” , 因为大多失业或只是半就业;七个男人 , 七条光棍 , 有高有矮、有胖有瘦 , 当时若能留下照片或录像 , 自是难得的历史镜头 , 如文艺片的剧情 , 经此一拜 , 从此惊动江湖 。
“七大闲”的老大是冯毅 , 柔道七段高手 。 老二是喜剧演员蒋光超 , 亦是胡琴圣手 。 老三是李翰祥 , 大大大导演 。 老四是马力 , 京剧界“南麒北马”马连良的四子 。 老五是沈重 , 后来做了电影制片 。 老六是宋存寿 , 又是大大大导演 。 老七便是胡金铨 , 同样是大大大又大大大导演 。 七个人 , 挤在平房的一个大房 , 房里有四张单人床 , 四张双层床 , 因尚有空位 , 经常让南来北往的朋友借住 。 同是香江沦落人 , 在那年头 , 有福未必能同享 , 有难却总可同当 , 无所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