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显惠:叙述大饥荒时的惨烈真实

作家杨显惠我们的民族,经历了比噩梦还可怕的年月!但我始终相信,这个民族是有希望的本刊采访人员 马金瑜 发自天津作家杨显惠采访到甘肃定西的一个老人,这位1960年春天参加过抢救人命的干部告诉他一个惨绝人寰的“人相食”的故事 。还有一个当年的孤儿也告诉过杨显惠人吃人的故事 。这样的细节,后来都被杨显惠写进了有关大饥荒时期的纪实小说《定西孤儿院纪事》 。从2004年初开始,《定西孤儿院纪事》系列相继在《上海文艺》上发表 。一个读者给编辑打电话反复问:“小说里写的吃人都是真的吗?”于是这位编辑给杨显惠打电话,说自己看到这些文字,也脊背发冷 , 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这些故事是真的吗?”杨显惠回答:“‘吃人’的事绝对真实,这种可怕的事情是不能虚构的 。”他看见扣儿的毛辫子搭在水缸盖上早在上世纪70年代,还是知青的杨显惠就在闲谈中零零星星听说,甘肃十一师四团——位于玉门镇的饮马农场——那儿有一个从甘肃定西专区来的孤儿们组成的连队 。他一下子就记住了“定西孤儿”——1990年,杨显惠重返河西走廊 , 在饮马农场深入生活挂职任副场长,利用这个机会弄清了一个问题:灾难的3年过去,定西专区紧急成立了一个专区儿童福利院 , 接纳过六七百名孤儿 。同期,定西专区的各县、镇,重灾区的各人民公社都成立了儿童福利院或幼儿园,共接纳孤儿超过5000人 。这个时候,写“孤儿院”的想法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2003年,他找到了当年定西孤儿院的一个孤儿为自己带路,从定西到通渭,再到会宁、靖远(1958年亦属定西专区)和临洮 , 花了7个多月时间走遍了整个定西地区,采访了150多位孤儿 。在通渭地区的村子里,一位老人给杨显惠讲,他那时候(1959年)还是个孩子 。他家邻居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头一天他去邻居家,看见那个小女孩在院后的菜园里拔韭菜,过一天再去,女孩不见了,毛角子(小女孩的头发用头绳扎成两个小刷子)在水缸上搭着 。于是,杨显惠在《黑石头》一文中写了这样一个细节:扣儿娘把扣儿煮着吃了,“一推开门,扣儿娘正烧火哩……他刚进灶房就闻到一股怪味道 , 那味道是灶上的锅里冒出来的……他突然看见扣儿的毛辫子搭在水缸盖上……他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软了 。扣儿娘扭过脸问他:你站着咋哩?他看见扣儿娘被灶火照得红赤赤的眼睛……”一个孤儿还记得,1959 年春天,大炼钢铁失败了,他大(爸爸)说过,就炼了些黑黑的焦炭疙瘩 , 就停止了 。当时家里还在地下埋着两缸苞谷(玉米),没叫搜粮队搜走 。那粮还是大和娘 1958 年春天埋下的 。那时候刚办集体食堂,队里叫把家里的粮交到食堂 , 说吃集体食堂呢;共产主义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马上就要过好日子哩,家里存粮食干什么!大和娘交了一部分留了一部分,大和娘不懂共产主义,只知道粮食是命根子,没粮食不得活 。可是搜粮队拿着铁棍把院子、猪圈、厨房和住所都捣遍了,浆水缸都用铁棍搅着看了 。娘去世了 , 大回来了,还是不敢吃那苞谷 。大说,不敢吃,叫队里知道收走呢!那时候社员们还在喝食堂的清汤 , 家里不准冒烟 。一冒烟队长和积极分子就来了,看你煮的野菜还是粮食 。家里人都快饿死了,大半夜里煮了两次,第三次就叫队上的积极分子发现了,大被批斗得鼻青脸肿,眼睛肿得像桃子,走路一瘸一拐 。大坦白了 , 队长带人把苞谷挖走了,连缸都搬走了 。小妹妹快饿死了,瘦成了一张皮 。“她趴着睡,就像一块破布粘在炕上 。就那么一直趴着,给些谷衣汤她就喝上一口,不给也不出声 。后来她一口都喝不下去了,因为谷衣、荞皮汤喝上后她排泄不下来 , 掏都掏不出来 。”食堂给清汤汤喝,出门要饭也不敢白天走 。上头不叫要馍馍去,说要馍馍影响不好,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哩 。食堂关门以后,孤儿郑成义记得 , 村里饿死的人多得很,尤其是小娃娃,死了还不埋 , 用麦草、胡麻草裹一下撇在山沟里,狼吃狗啃 。这是一种习俗,没成年的娃娃是不能下葬的——不能入土为安 。另一个孤儿记得搜粮队把人腿打断,大冬天把别人家炕打塌 。爷爷饿死了,家里人都没有力气埋,找人也找不上,村口的路上东一个西一个撇着没埋掉的死人,有大人,有娃娃,人都走不过去 。死去的爷爷就在炕上放了3个月 , “脸皮都干干的,胳膊腿也干干的了,肉皮就像牛皮纸贴在木头棍子上,爷爷变得轻轻的了,翻过身后背上的骨头就扎出来了,原来爷爷的后背腐烂了 。”和姐姐一起要饭的孩子 , 在腊月二十几的夜里,快要冻死的路上,碰上一个羊圈,放羊人咋说就是不让他们呆:“我答应你们两个在这达过夜,你们给我啥好处哩?”姐姐哀求着:“干大,你可怜一下我和我兄弟,我兄弟一出门就得冻死,就得叫狼吃了……”放羊人说:“是你不可怜你兄弟!领上你兄弟走,滚出去!”年纪还小的弟弟问姐姐:“他要做啥呢 , 咋这么凶?”姐姐光是哭,终于对弟弟说:“睡吧,你先睡 。姐等会就睡……”放羊人这才笑了,说:“这就对了 。把你个要馍馍的,还高贵得很!你当你是啥人?皇亲国戚?青枝枝绿叶叶?”在《走进孤儿院》里,栓栓和奶奶在野地里挖冻洋芋,奶奶去尿尿,公社的书记带着人突然走了过来 。饿软了的人体质虚弱,尿憋了就得尿,憋不?。棠棠蛲炅瞬耪酒鹄? ,书记已经走到了跟前:“哎 , 你真是无法无天了!”说着话就往奶奶身上踢了一脚,“你知道我是做啥的吗?我是党委书记!你胆敢在我脸前尿尿,你这个反革命分子 , 你们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了我负责!”杨显惠采访的一位老人,当年和老婆一起在公社的劳改队里劳动改造 。因为老婆憋不住尿 , 她对负责人说:“我要尿尿 。”负责人说:“你尿什么呀尿?是想偷懒了吧!”她说:“我真的要尿!”负责人说:“那你就在这里尿!”老婆在田埂上尿了 。不凑巧,公社书记就在附近 , 书记拿起田埂上的镢头,把她一顿毒打,理由是她“在书记面前尿尿了” , “不给书记面子” 。有一下正好打在老婆太阳穴上,当时就死了 。过去了40多年,老人给杨显惠讲起来还是老泪纵横:“我女人,一声没出就死了,一个人就没有了 。”杨显惠少年时代学过绘画,他一直记得 , 俄国画家苏里科夫画了相当于一个小城镇人口的素描,才创作了《给沙皇写信》一画中的哥萨克群像 , 所以那幅画惊心动魄——因此,杨显惠访问了100多个右派,写了一部《夹边沟记事》;访问了150名孤儿,写了一部《定西孤儿院记事》 。他为自己作品的真实做了这样的解释:“我的作品是用诚实的态度讲述一个个真实的故事 , 但‘真实的故事’是除了个别的故事写真人真事之外,十之八九都是虚构;这十之八九又都隐约晃动着真人真事的影子,虚构的故事全都使用了真实的细节 。”锥心的黑眼睛开始《定西孤儿院纪事》一书的写作一个月之后 , 杨显惠不得不停下来,他的心脏痛得厉害,不得不住院治疗 。在医院里待了7天,他又回到家里开始写作 。那段时间,他“整天以泪洗面” , “根本不敢相信人世间还有这样的事情” 。杨显惠说,自己是个笨人,不会打字,收集来的素材都写在本子上,交给女儿打,女儿打累了 , 妻子再帮着打 。经常的,女儿流着眼泪打不下去,妻子接过来,也流着眼泪打不下去 。女儿说,我最忘不了《黑眼睛》,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想哭 。黑眼睛是3岁的孤儿秀秀到死也没合上的黑眼睛 。当时各地送来的孤儿把孤儿院挤得满满的,拉痢疾的,换肚子的……大的,十二三岁,小的,才两三个月 。进了孤儿院的男娃娃女娃娃都要剃头,他们原来的头发里长满了虱子 。他们的步态就像刚学步的婴儿,有的又像是残疾人一样,走路时一颠一颠的,就要跌倒的样子 。他们有的浮肿,头就像南瓜一样大,身体像水缸一样粗,有的瘦得像树枝枝 , 新棉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有的娃娃脖子细得撑不住头,头歪在肩膀上,垂在膝盖上,坐着坐着就躺倒了 。晒太阳的时候 , 东倒西歪,乍一看,就像一堆破布 。他们的骨头没有支撑头颅和身体的力气了 。虽然在孤儿院能吃上面粉了,可是孤儿们是吃过野菜野草的,心里有一种可怕的饥饿感,总是饿得心慌 。娃娃们一天都在想吃的,找吃的,只要是能塞进嘴里的东西,抓起来就吃,垃圾堆上的菜根根,路上的西瓜皮、桃核 , 大娃娃则去偷粮店的苞谷面和红薯干 。最头痛的还是换肚子 。这些娃娃在家里没了父母,没吃的,成天在麦场拾麦颗颗,吃草籽,吃荞皮,吃葛蓬 。榆树皮磨成面煮汤是他们最好的吃食了 。他们的肠胃已经习惯了吃草,进了儿童福利院,吃白面馍,吃豌豆面的散饭和搀了洋芋块块的禾田面的汤面条 , 很多孩子的肠胃反倒不适应了,拉痢疾,呕吐,头上长疮 , 人软得站不起来 。娃娃们和福利院的老师以及保育员把这种现象叫“换肚子” 。3岁的小姑娘秀秀当时就在换肚子,腿软得站不起来,在台阶上坐着 , 看见几个恢复健康的小姑娘跳房子玩,她不甘寂寞,就从台阶上爬下来,往人多的地方爬 。这娃娃除了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地动,身上已经没一点精神了,静静地躺着,脸白得像一张纸,头皮光溜溜的泛着青光 。秀秀的脸上有一道伤疤,从鼻梁到左脸 。她告诉保育员上官芳,这是二妈砍的 。为了抢妈妈留下的炒扁豆,秀秀的二妈提着一把切刀(菜刀)要扁豆,秀秀不给,二妈砍了一刀 。福利院开办以后还是经常死人 。有些孩子虽然什么病也没有,但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太虚弱了,一天吃6顿饭,吃宝贵的点心,吃奶粉,死亡的结局也不能逆转 。得了痢疾的孩子有时候一天就死几个 。秀秀又拉血又拉脓,她的肚子一定很疼 , 但她一声也不吭,总是睁着一双大大的黑黑的眼睛默默忍受着痛苦 。最后一个夜晚,3岁的秀秀用枯瘦的小手抓住保育员上官芳的一个手指头,说:我大我娘(都已经饿死)从床头出来了 , 他们看我来了,我存下的馍馍还有五六个,你给我娘给给 。第二天下午上官芳再来医院,护士说秀秀没了,临死难受得眼睛睁得圆圆的,死了还睁得圆圆的,眼皮没合上 。上官芳说,你把太平间的门开一下,我要看一下秀儿去 。护士坚决地拒绝了:你不要看!你不要看!不行,我要看 , 我一定要看一下去!上官芳哭开了,那护士很坚决地说:你不能看,真的不能看!那娃娃眼睛闭不上,我看了都受不了,不能叫你看 。这个民族是有希望的曾国藩的日记里,有一页记的是太平天国战争时,安徽一带的人肉价格表 。人肉被摆到市面上公开按斤出售,一开始是80文,后来是120文 。清人记载:“皖南及江宁各属,市人肉以相食,或数十里野无耕种 , 村无炊烟 。”新旧五代史上也曾记载:“人相食,析骨而焚;易子而食 。”战争往往是大灾荒、大瘟疫的根源 。饥饿可以使人疯狂 , 可以使人兽性大发 。1958年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和随之而来的 1960年的饥饿,在很多人的记忆中已经是一个模糊的幻影——这是一段并不遥远的历史,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在没有战乱和大旱大涝的年代,竟然发生过这样的灾难 。1998年 , 曾经亲身经历了1943年印度孟加拉大饥荒的印度学者阿马蒂亚?森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 , 次年9月他出版了《以自由看待发展》,这位被誉为“经济学的良心”、“穷人的经济学家”的学者在书中分析了政治自由与防止饥荒的关系和规律 。在饥荒分析领域,他向传统观点提出了挑战:“大饥荒不会饿死人 , 只有人祸才会饿死人 。”——传统观点认为饥荒最重要的解释就是食物短缺,而且有时候是惟一的解释 。阿马蒂亚?森在研究了近现代史上孟加拉国、爱尔兰、中国、非洲撒哈拉以南国家发生的饥荒后得出的结论是:“毫不奇怪,饥荒在世界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在有效运行的民主体制中”,“农作物的歉收的发生并非独立于公共政策,即使农作物歉收了 , 饥荒也可以通过认真的再分配政策来抵御” 。1958到1960年 , 甘肃河西走廊的张掖地区和河东的定西地区是重灾区 。在杨显惠仔细读过的《通渭县志》(1990年版)第三编中有这样的记录:“1959年冬,饥荒更为严重,一些地方出现人相食现象,人口大量外流、死亡 。”通渭县是一个28万人口的中等县,3年大跃进过去,仅剩18万人口——7万人死亡,3万人外流 。80年代修志时,编撰者把这次惨烈的饥荒单列一章撰述,因为省地方志委员会的干预,他们不得已将这一章取消,而将其内容散布于各章之中,同时使用了“人相食”这样不那么刺激的语言 。《通渭县志》的编撰者们认为,县志若不能反映那次灾荒的惨烈,他们就无颜面对全县的父老乡亲 。这样的编撰者更激起杨显惠写作的勇气 。《定西孤儿院纪事》写的是“受苦人饥饿的绝境”,在这绝境中,他又写到两位特殊的母亲 。1959年,孤儿殷占岭的娘把他14岁的二姐叫到一个窟泉跟前去,说窟泉底下有藁柴哩,我把你吊下去你把那些柴挖上来 。二姐下去了,娘再没往上拉她,二姐就饿死在窟泉里了 。娘为啥把二姐哄到窟泉里去呢?二姐饿得皮包骨头,走路都摇摇摆摆的 , 有一天二姐饿得受不了啦,钻进糜子地里摘糜子吃,叫队长看见了,队长就叫食堂把三口人的饭停掉了,不给汤了 。队长还跟娘说,你把那个丫头要管一下哩!三四天过去了,队上还是不给打汤,眼看着一家人都要饿死,娘就把二姐丢进窟泉去了,“没办法,我娘搞到一口吃的要先顾我呀,我是二娃子呀,千方百计要把我的命保下,要我顶门哩 ……可是队长又把这事反映到大队去了,说我娘把我二姐推到沟里绊死了,我娘被抓起来游斗 , 判了二十年 , 我娘为我把监狱蹲下了……1971年 , 我娘提前释放了 。她手里还拿着两个在火车上买的面包 , 没舍得吃 , 给我拿来了 。”母亲去世后 , 朋友说 , 有条件去城里头生活 , 这个山沟里有啥蹲头!殷占岭说 , 我的老娘埋在这达了 , 我想守着我的老娘纪念我的老娘哩 。也是1959年 , 孤儿土宝宝的大妹子饿死了 。有一天 , 娘和小妹子突然不见了 , 他问村里的人 , 才知道娘改嫁了 , 嫁的人就在村上 , 能吃上饭 。村里的人看他可怜 , 东家给一口汤 , 西家给一口汤 , 再就是在麦场上抖麦草 , 拾粮食颗颗,把草垛垛翻遍了 , 有时一天能抖出一二两,有时一颗粮食也抖不出来 。有一次,草垛塌了 , 把两个娃娃压死了 , 也没人来找,没人来救一下……后来才进了孤儿院 。14岁从孤儿院回来,土宝宝想起自己受的苦,一直没有认娘 。直到要娶媳妇了,他进了娘的家,叫了一声娘,说我看你来了 。娘正在喂猪 , 看见土宝宝,听见孩子喊他 , 啪嗒一声 , 手里的猪食盆掉在地上 , 哇的一声哭了 , 双手蒙住了脸,放声大哭,哭得站不起来 。土宝宝也有了孩子,这已是1980年 。土宝宝问娘:家里咋个相?娘说,好了,吃饱了 。娘又问他:你那里咋个相?他说好着呢 。娘说,好就好,你看,那时候一家人散了,现在一家人又起来了 。“我们的民族,经历了比噩梦还可怕的年月!但我始终相信,这个民族是有希望的 , 这个希望就在为了孩子能去孤儿院有口饭吃、把自己吊死的母亲身上,就在光景好了还守在山沟里、想陪着去世的老妈妈纪念老妈妈的儿子身上 , 就在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身上……经过饥荒 , 有个老妈妈说 , 你看 , 那时候一家人散了 , 现在一家人又起来了 。我觉得,这也是希望 。”杨显惠说 。如今,在定西专署儿童福利院的旧址之上建起了定西县医院,从前儿童福利院的痕迹几乎找不到了 。从这里走出去的孤儿大多是沉默的,在杨显惠的再三询问下,他们依然闪烁其词 。但杨显惠还是顽固地做着这件事,一次又一次走在采访的路上 。他自嘲“我是个笨人”,但或许当今中国文坛不缺少“聪明人”,惟独缺少“傻子”——“我没有多么伟大的理想,但我想做一件事:用我的笔记录自己视野中的那个时代,给未来的历史研究者留下几页并非无用的资料 。这也是我从事写作的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