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默 杀

【肉身|默 杀】许多年前 , 第一次从鲁迅的杂文读到文人的两种“死法”:捧杀和骂杀 。 最近从卞毓方先生写周作人一生的散文《高峰堕石》读到第三种——默杀 。 鲁迅先生的弟弟周作人 , 日寇侵华时当了汉奸 , 抗战胜利后被国民政府判坐牢十年 。 1949年后 , 他恢复了自由 , 政府容许他照常翻译 , 但所有出版物不得署名“周作人” , 须用人们不熟悉的“周遐寿”“周启明”“知堂”等笔名 。 周作人为此深感痛苦 , 1965年 , 在给朋友的信中喟叹:“知海外报刊时常提及鄙人 , 无论是称赞或骂 , 都很可感 , 因为这比默杀好得多 。 ”
默杀 , 直截的解释是不准出名 , 这一种“必杀技” , 和捧杀、骂杀一样 , 并非施于肉身 , “刑”下在精神上 。 论“杀效” , 比捧和骂更甚 。 捧也好 , 骂也好 , 都见诸言语和行动 , 所谓“杀”是指结局——文人的名山事业被“闷死” , 特指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 其实 , 放在今天的语境 , 肉麻当有趣的“捧”也好 , 把人往泥巴下踩的“骂”也好 , 无不有声有色 , 波澜叠起 , 整个过程类似现场直播 , 让当事者的名字过足“出人头地”的瘾 , 流量、点击率水涨船高 , 是最好不过的“带货”操作——只要把“完蛋”的结果忽略 。
默杀呢?从头到尾没有声音 。 前几年听过一个故事 , 某位女作家 , 曾以刁钻刻薄而在圈内出名 。 她住在北京 , 某外地采访人员按照原先约定上门采访 。 女作家甫见面 , 其“礼节性问候”居然是声色俱厉的训斥 , 针对的是采访人员按门铃 , “为什么不按我定的规矩只按一下?竟足足按了三下!”采访之后 , 女作家给报社发传真 , 报社的传真机性能不理想 , 她声言去法庭控告 。 采访者被她折磨得够呛 , 向北京的同行诉苦 。 后者说 , 你不了解内情 , 她呀 , 早已受许多媒体抵制 , 无论她干了什么 , 说了什么 , 出了什么书 , 绝不报道一个字 。 见惯世面的京城采访人员们一下子点中死穴:你不是老整些“畸言异行”引诱我们报道吗?没门!上不了任何版面、网页 , 你自个儿蹦跶去 。
不过 , 无论捧杀、骂杀 , 还是默杀 , 如果仅用来对付写作者 , “伤亡”有限 , 而况他们未必没有反省和规避之法 。 回过头看周作人 , 以他的阅历和怀抱 , 所痛心疾首的未必是晚年的默默无闻 , 而在生命的割裂 。 “周作人”的肉身还在阳世 , 却硬生生地被取消 , 一生难以连贯 , 无从达致完全 , 无异于精神的“车裂” 。
话说回来 , 无论哪一种“杀”法 , 有一类人是“刀枪不入”的 , 那就是“不想出名”族 。 然而 , 文人的命门 , 未必在钱 , 在权势 , 却多数在名 , 尤其是“清名” 。 张岱早就叹息过:“名心难破” 。 个中缘由 , 如指全部 , 乃系于普遍的人性——虚荣心 。
如果想象力再多一点 , 非文学青年的危机就增加许多倍 。 于其而言 , 鲁迅的“不在沉默中爆发 , 就在沉默中灭亡”的警示 , 只剩下后一段 , 而且是被动的、被迫的 。 我的忧虑不在文学新秀的写作生命被“默”出早夭 , 而在这里:全社会在悄无声息之中 , 人们对排山倒海的阿谀、明目张胆的造假和装模作样的掩盖见惯不惊;个体的灵魂在周密至极的“默”中蜕化 , 成为“默”的制造者、鼓吹者 , 少数特立独行者无声无息地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