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齐尔的创作与思想:怎样去安顿现代人无家可归的灵魂?( 三 )


乌尔里希跟浮士德在本质上还是很不一样的 。 浮士德是个古典功力非常深厚的人 , 他看问题的深度远超常人 , 可以说达到了人类认知能力的天花板;乌尔里希有头脑 , 能敏锐地察知文明社会表面繁荣下掩盖的种种危机和乱象 , 但他的思想是杂乱的 , 没有一个统一的方向 , 没有达到浮士德所认识到的“将全部世界从内部联系到一起的”“元一”(叶隽教授提出的一个概念) 。 浮士德永不停步地追求满足 , 他要享受人间最美妙的爱情 , 要开疆拓土 , 建功立业 , 犯下重重罪业也不在乎 , 因为他已经不相信基督教堂里的神 , 也不在乎彼岸来世 , 他也看透了一切知识皆是虚妄 , 像尼采说的“有用的伪造” , 浮士德就代表了近代德国的整体形象 , 是尼采的先驱 。
穆齐尔也和同时代的文人思想家一样深受尼采影响 , 尼采看破了世界的真相是虚无 , 但他并不厌恶世界 , 要用一种超人的意志承受住虚无 , 发挥权力意志 , 创造生命的奇迹 。 穆齐尔(乌尔里希)在个人气质上没有尼采的这种超人意志 , 所以他还不是尼采或浮士德的继承人 , 他不具备那样的能力 , 也没有那样的担当 。 他因为个人禀赋上的先天软弱 , 而选择了浪漫派 , 也就是编造一个不虚无的东西 , 努力地去实验它 , 希望它变成现实 。
新京报:《没有个性的人》是一部未竟之作 , 这也发生在卡夫卡身上 。 《没有个性的人》之不能完成 , 原因有哪些?
吴勇立:要回答这个问题 , 不得不普及一点古学的知识 。 《大学》上讲:“物有本末 , 事有终始 。 ”《尚书·商书·兑命》上讲“念终始典于学” , 为什么古人说“终始” , 不说“始终”?之所以把“终”放在“始”的前面 , 是因为古人都有明确的目标意识:万物皆根源于道 , 归属于道 , 道无所不备 , 无远弗届;在西方也一样 , 古希腊人开创了西方的形式思维 , 形式的最终目标是理念 , 是“至善” 。 所以我们看希腊史诗里的英雄 , 纵然有千难万险都无所畏惧 , 他们在问题出现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 近现代则是一个秩序与真理观念渐渐瓦解的过程 , 人们嫌秩序太“妨碍”个人自由 。 但是他们想不到的是:丢掉了秩序与真理 , 人在精神上等同于自废武功 , 没有了靠山 , 也失去了存在的方向感 。
|穆齐尔的创作与思想:怎样去安顿现代人无家可归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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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 年2月27日卡夫卡给穆齐尔的一封信的信封 , 信的内容涉及《变形记》的出版问题 。
前面讲到浮士德与乌尔里希的区别 , 在这里可以延伸一下:浮士德是承认世界有秩序、有真理的 , 只不过他是要用理性和主体意志去完全掌控秩序与真理 , 而乌尔里希是看不到真理的 , 他只能寄希望于发明或者设计一个真理聊以自慰 。 浮士德知道真理的方向 , 但是打开方式不对 , 乌尔里希不知道方向 , 终生都在摸盲盒做实验 。 伟大的作家都是真诚的 , 不会糊弄读者 , 更不会自欺 。 没有明确的方向了 , 作品走过漫长辽远的道路之后怎么收尾?就像一个旅行的人上了路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 , 所以卡夫卡、穆齐尔的长篇无一例外烂尾 。
新京报:穆齐尔小说原文的语言有怎样的特点?
吴勇立:最起码有两点吧:一个是论说性质 , 另一个是反讽 。 论说文的性质我在前面提过了 , 再一个是反讽 。 年轻气盛的作家遇见不平之事会义愤填膺 , 血气上涌 , 慷慨激昂地痛责腐朽、破败之乱象 , 成熟的作家则不然 , 他们会和风细雨地做一番客观描述 , 让读者自己去领会这里面的荒谬 。 比如穆齐尔的中篇《结合》 , 是互不相关的两篇中篇小说文集 , 写的其实是很荒诞的结合 , 通篇你可以感觉到满满的反讽意味:男女双方都只是各取所需的肉身交欢 , 没有灵魂的对话 , 彼此之间最多称得上熟悉的陌生人 。 再看歌德最负盛名的《罗马哀歌》第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