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杨照:是钱穆先生,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通古今之变”也必然是“一家之言”
文 | 杨照
来源 | 《讲给大家的中国历史》
01
一个民国传奇
钱穆(宾四)先生自学出身 , 没有学历 , 没有师承 , 很长一段时间在小学教书 , 然而他认真阅读并整理了古书中几乎所有春秋、战国时期的相关史料 , 写成了《先秦诸子系年》一书 。
钱穆之所以写这样一本考据大书 , 很重要的刺激来自名噪一时的《古史辨》 。 钱穆认为 , 以顾颉刚为首的这群学者“疑古太过” , 戴着先入为主的有色眼镜看中国古代史料 , 处处寻觅伪造作假的痕迹 , 没有平心静气、尽量客观地做好查考比对文献的基本功夫 。
功夫中的功夫、基本中的基本 , 是弄清楚这些被他们拿来“疑古辨伪”的材料究竟形成于什么时代 。 他们不愿做、不能做 , 以至于许多推论必定流于意气、草率 , 于是钱穆便以一己之力从根做起 , 竟然达成将大部分史料精确排比到可以“编年”的成就 。
很明显 , 《先秦诸子系年》的成就直接打击了《古史辨》的可信度 。 当时任职燕京大学 , 在中国学术界意气风发、引领风骚的顾颉刚读了《先秦诸子系年》 , 也立刻理解了钱穆的用意 。
他的反应是什么?他立刻推荐钱穆到广州中山大学教书 , 还邀请钱穆为《燕京学报》写稿 。
中山大学钱穆没有去 , 倒是替《燕京学报》写了《刘向歆父子年谱》 , 钱穆说:“此文不啻特与颉刚诤议 , 颉刚不介意 , 既刊余文 , 又特推荐余在燕京任教 。 ”
这是个“民国传奇” 。
钱穆|杨照:是钱穆先生,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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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牵涉那个时代学者对于知识学问的热情执着 , 也牵涉那个时代学者的真正风范 , 还牵涉那个时代学院重视学识高于重视学历的开放氛围 。 没有学历的钱穆在那样的环境中 , 单靠学问折服了潜在的论敌 , 得以进入当时的最高学府任教 。
这个传奇还有后续 。 钱穆后来从燕京大学转往北大 。 “中国通史”是当时政府规定的大学历史系必修课 , 北大历史系惯常的做法 , 是让系里每个老师轮流排课 , 将自己擅长的时代或领域浓缩在几堂课中教授 , 用这种方式来构成“中国通史”课程 。
换句话说 , 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中国通史”就是由古至今不同断代的中国历史接续起来的 , 顶多再加上一些跨时代的专史 。
可是 , 被派去教授“中国通史”课秦汉一段历史的钱穆 , 不同意这个做法 。 他公开对学生表达了质疑:不知道前面的老师说了什么 , 也不知道后面的老师要说什么 , 每个老师来给学生片断的知识 , 怎么可能让学生贯通地理解中国历史?
学生被钱穆说服了 , 也是那个时代的精神 。 学生认为既然不合理就该要求改 , 系里也同意既然批评、反对得有道理就该改 。
怎么改?那就将“中国通史”整合起来 , 上学期由钱穆教 , 下学期则由系里的中古史大学者陈寅恪教 。 这样很好吧?问了钱穆 , 钱穆却说不好 , 而且明白表示 , 他希望自己一个人教 , 而且有把握可以自己一个人教 。
这是何等狂傲的态度?本来只是个小学教员 , 靠顾颉刚提拔才破格到北大历史系任职的钱穆 , 竟然敢排挤数不清精通多少种语言、已经是中古史权威的大学者陈寅恪 , 自己一个人独揽教“中国通史”的工作 。 他凭什么?他有资格吗?
至少那个年代的北大历史系觉得钱穆有资格 , 依从他的意思 , 让他自己一个人教“中国通史” 。 钱穆累积了在北大教“中国通史”的经验 , 后来在抗战中随西南联大避居昆明时 , 埋首写出了经典史著《国史大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