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迁居“中心点”之后 , 每晚轮流巡夜 。 各连方式不同 。 我们连里一夜分四群 , 每班二小时 。 第一班是十点到十二点 , 末一班是早上四点到六点;这两班都是照顾老弱的 , 因为迟睡或早起 , 比打断了睡眠半夜起床好受些 。 各班都二人同巡 , 只第一班单独一人 , 据说这段时间比较安全 , 偷窃最频繁是在凌晨三、四点左右 。 单独一人巡夜 , 大家不甚踊跃 。 我愿意晚睡 , 贪图这一班 , 也没人和我争 。 我披上又长又大的公家皮大衣 , 带个手电 , 十点熄灯以后 , 在宿舍四周巡行 。 巡行的范围很广:从北边的大道绕到干校放映电影的广场 , 沿着新菜园和猪圈再绕回来 。 熄灯十多分钟以后 , 四周就寂无人声 。 一个人在黑地里打转 ,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 。 可是我有时不止一人 , 小趋常会“呜呜”两声 , 蹿到我脚边来陪我巡行几周 。
小趋陪我巡夜 , 每使我记起清华“三反”时每晚接我回家的小猫“花花儿” 。 我本来是个胆小鬼;不问有鬼无鬼 , 反正就是怕鬼 。 晚上别说黑地里 , 便是灯光雪亮的地方 , 忽然间也会胆怯 , 不敢从东屋走到西屋 。 可是“三反”中整个人沏底变了 , 忽然不再怕什么鬼 。 系里每晚开会到十一二点 , 我独自一人从清华的西北角走回东南角的宿舍 。 路上有几处我向来特别害怕 , 白天一人走过 , 或黄昏时分有人作伴 , 心上都寒凛凛地 。 “三反”时我一点不怕了 。 那时候默存借调在城里工作 , 阿圆在城里上学 , 住宿在校 , 家里的女佣早已入睡 , 只花花儿每晚在半路上的树丛里等着我回去 。 它也像小趋那样轻轻地“呜”一声 , 就蹿到我脚边 , 两只前脚在我脚踝上轻轻一抱——假如我还胆怯 , 准给它吓坏——然后往前蹿一丈路 , 又回来迎我 , 又往前蹿 , 直到回家 , 才坐在门口仰头看我掏钥匙开门 。 小趋比花花儿驯服 , 只紧紧地跟在脚边 。 它陪伴着我 , 我却在想花花儿和花花儿引起的旧事 。 自从搬家走失了这只猫 , 我们再不肯养猫了 。 如果记取佛家“不三宿桑下”之戒 , 也就不该为一只公家的小狗留情 。 可是小趋好像认定了我做主人——也许只是我抛不下它 。
一次 , 我们连里有人骑自行车到新蔡 。 小趋跟着车 , 直跑到新蔡 。 那位同志是爱狗的 , 特地买了一碗面请小趋吃;然后把它装在车兜里带回家 。 可是小趋累坏了 , 躺下奄奄一息 , 也不动 , 也不叫 , 大家以为它要死了 。 我从菜园回来 , 有人对我说:“你们的小趋死了 , 你去看看它呀 。 ”我跟他跑去 , 才叫了一声小趋 , 它认得声音 , 立即跳起来 , 汪汪地叫 , 连连摇尾巴 。 大家放心说:“好了!好了!小趋活了!”小趋不知道居然有那么多人关心它的死活 。
过年厨房里买了一只狗 , 烹狗肉吃 , 因为比猪肉便宜 。 有的老乡爱狗 , 舍不得卖给人吃 。 有的肯卖 , 却不忍心打死它 。 也有的肯亲自打死了卖 。 我们厨房买的是打死了的 。 据北方人说 , 煮狗肉要用硬柴火 , 煮个半烂 , 蘸葱泥吃——不知是否鲁智深吃的那种?我们厨房里依阿香的主张 , 用浓油赤酱 , 多加葱姜红烧 。 那天我回连吃晚饭 , 特买了一份红烧狗肉尝尝 , 也请别人尝尝 。 肉很嫩 , 也不太瘦 , 和猪的精肉差不多 。 据大家说 , 小趋不肯吃狗肉 , 生的熟的都不吃 。 据区诗人说 , 小趋街了狗肉 , 在泥地上扒了个坑 , 把那块肉理了 。 我不信诗人的话 , 一再盘问 , 他一口咬定亲见小趋叼了狗肉去理了 。 可是我仍然缔造那是诗人的创造 。
忽然消息传来 , 干校要大搬家了 , 领导说 , 各连养的狗一律不准带走 。 我们搬家前已有一队解放军驻在“中心点”上 , 阿香和我带着小趋去介给他们 , 说我们不能带走 , 求他们照应 。 解放军战士说:“放心 , 我们会养活它;我们很多人爱小牲口 。 ”阿香和我告诉他 , 小狗名“小趋” , 还特意叫了几声“小趋” , 让解放军知道该怎么称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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