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之|哭思之先生( 二 )


《过去的中学》于2006年问世 , 我寄了一册样书给他 , 我相信他一定读过 。 两年后 , 我读到他在柏林的演说最后说:“远远的 , 东方 , 太阳正在升起 。 ”那正是《过去的中学》中一篇回忆文章中的故事 , 重庆南开中学国文老师陶光在一位同学作文的开头加了一个逗号 , 被叫做“一点师” , 那个句子本来是:“远远的东方 , 太阳正在升起 。 ”
2011年8月 , 我和思之先生在北京见面 , 带给他复印好的一大包书稿 , 因次年是中国引入律师制度一百周年 , 我编了一册《追寻律师的传统》 , 请他写一篇序 , 他没有推辞 。 当年11月 , 他就完成了一篇出色的序言 。 序言中的这句话而今读来依然掷地作金石声——
时至今日 , 作为律师 , 必须坚持一个光照百代的传统观点:人的自由权利、生命尊严是我们应予维护的至高利益 。
他来自律师这个职业阶层 , 却超越了职业给他的束缚 。 我这样说 , 并不是认为他不像个律师 , 而是说他身上没有那种律师气 , 与百余年来中国律师史上的那些大律师 , 无论是阮性存、刘崇佑、吴凯声 , 还是施洋、张耀曾、章士钊都不一样 。
他身上的书卷气反而更浓些 , 这种书卷气又不是学究气 , 虽然他当过中学语文老师 , 甚至那段经历对他有深刻影响 。 他也没有那么天真烂漫 , 特别是没有那种革命者似的浪漫想象 , 他是脚踏实地的 , 对于现实向来有清醒的认识 。 他接许多案子 , 也只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
他在法庭内外一站 , 就是一个文明的身影 。 有时候面对他 , 我觉得 , 如果他是神话中的角色 , 那也是属于夸父、精卫这个序列的 。 他一生最光荣的逐日或填海事业 , 是从六十岁以后才真正开始的 。 直到晚年 , 他的脚步都没有停下 。 年轻的律师同行对他怀抱敬意的大有人在 , 对他不以为然的恐也不乏其人 。 他对此很清醒 , 他从不以律师界的泰斗自居 , 更不想被尊为偶像 。 八十岁生日之后 , 他以“八零后”自许 , 从没有想过退休 , 直到病魔击倒他 , 他仍挺过来了 。
在他最后的岁月 , 在北京崇文门并不宽大的公寓里 , 他常常在老虎图前的那张躺椅上静静地坐着 。 每次去北京看他 , 他总是要送到电梯口 , 那时他已腿脚不大方便 。 最后一次见他 , 是和国栋兄约好了一起去的 。 疫情以来 , 几年都没有进京 , 只是在心中念着他 , 有时候将他的书拿出来翻翻 , 也是当作历史书看的 , 虽然时间并不那么久远 。
死亡从来就不是结束 , 尤其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 。 思之先生熟读文天祥的《正气歌》 , 许多诗句都能脱口而出 , 他也是从那个古老的根脉上来的 。 但他已生活在20世纪到21世纪朝向现代文明的轨道上 , 他的努力也已成就了一种新的根脉 。 我为自己曾近距离亲炙过先生这样的人而无比欣慰 。 从今天起 , 他的肉身虽然脱离了这个世界 , 但只要文明史还能继续 , 他就不会消失 。
2022年6月24日17:26完稿
【张思之|哭思之先生】(傅国涌 , 文史学者 , 著有《百年寻梦》《追寻失去的传统》等)供图/傅国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