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我认得人类的寂寞”,如同弥漫的暮色|周末读诗

灯光里我看见宇宙的衣裳,
于是我离开一副面目不去认识它,
我认得人类的寂寞,
犹之乎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宇宙的衣裳,
你就做一盏灯吧,
做诞生的玩具送给一个小孩子,
且莫说这许多影子。
——废名
面对黑夜的黑暗、宇宙的黑暗、世界的黑暗、内心的黑暗,被重重叠叠的黑暗包围,人类燃起篝火或点亮一盏灯,以寻求身心的温暖和庇护。
灯光犹如一件衣裳,谁看见灯光,谁就会认出人类的寂寞。诗歌也是篝火,是一盏灯,我们藉此得渡茫茫黑暗。
撰文 | 三书
01 薄暮时分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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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
(唐)王绩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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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皋是王绩辞官后隐居之地,一处水边的高地。这个地方是他的家乡,据说在山西河津,未必就叫东皋村,从王绩的诗来看,东皋应是村子东边临水的一块高地。
《秋夜喜遇王处士》曰:“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由此诗可知,王绩在东皋种了一片田,这天锄豆刈黍归来,王处士不期造访,令他大喜。恰逢秋夜月圆,二人坐在屋外畅饮剧谈,火萤高高低低飘飞。也许读了这首诗,有人会说,王绩归隐后的生活是快乐的。
快乐,当然是有的,但不是长久的,长久的快乐,就不叫快乐了。再不快乐的人生,也有随时随地的快乐,正如再快乐的人生,也有如影随形的哀愁。短短一天之中,有无数动荡不定的心情,所谓饮酒者忧,歌舞者哭。
《野望》也在一个秋日,薄暮时分,王绩漫步东皋,野望之际,袭来一阵强烈的空虚。“徙倚欲何依”,这句诗的心情,不是在仕与隐、出与处之间的徘徊,不是何去何从那么简单。当暮色降落在旷野,此时他内心的彷徨无依,乃是一个人在广漠天地间的大孤独,一个终极的生命难题:哪里才是我的归宿?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这是诗人彷徨所见。树树秋色,山山落晖,并不使人觉得凋疲,相反,树和山一片光辉明艳,色调温暖、柔和。“皆”和“唯”,所有的树,所有的山,都像约定好的幸福,沐浴在秋色落晖之中。
人呢?“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牧人驱赶着牛犊回家,猎夫带着猎物骑马归来,在诗人眼里,他们也是幸福的,他们有家可归,生活多么安宁,多么有目的、有意义。
目送牧人和猎马远去,诗人躬自悼矣:“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东皋既是他的家乡,归隐后且已住了一段日子,怎会相顾无相识?认识的人肯定有的,但没有相知的人,没有像王处士那样可以倾谈的人。怅然四顾,诗人的寂寞,如同弥漫的暮色,苍茫无着。仕途固可弃之如鸡肋,然而一生就这样老于灌园吗?
他想到那些隐居的人,想到伯夷、叔齐,他们义不食周粟,在首阳山隐居,采薇而饿死。隐居的滋味,隐居的寂寞,只有真正隐居的人才能了解。若据此典故认为,王绩自隋入唐,他的辞官归隐亦属“不食周粟”,从而将此苦闷或对李唐的不平,隐忍地流露于诗中。这种看法未免太小看王绩,或曰太高估时代了吧?既不食周粟为何还要接受做官的邀请?诗人岂时代之刍狗哉?其实所谓时代,也不过是一句漂亮的伤心话而已。
罗兰·巴特在一则笔记中说过,同时代就是不合时宜。真正的诗人,在哪个时代都是不合时宜的,也可以说他们属于任何时代,因为不合时宜,他们比其他人更有能力感知和把握他们自身所处的时代,既不与之完全决裂,也不努力调整自己去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