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用名|在有名与无名之间勾勒

曾用名|在有名与无名之间勾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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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武
她会说文学的“太古语” , 善于给万事万物命名 , 捕捉情绪之间的微妙区别
在美国幻想文学大师厄休拉·勒古恩创造的地海世界中 , 知晓事物真名 , 便可控制它 , 无论鹰隼、走兽、风雨 , 还是亡灵 。 呼唤真名的语言叫做太古语 , 与宇宙同寿 , 存在于世界创生之时 。
曾为诗人的小说家旧海棠 , 以自身的一段生命为蓝本创作的长篇小说《消失的名字》中 , 描绘了这一“真名神话”的现实映照 。 区别在于:现今人们拥有若干名字 , 一一对应社会生活的种种系统 。 凡被系统呼唤彼处“真名” , 便必须听从 , 让渡出一块生活 , 甚至一片灵魂 。
招工时 , “真名”是一串数字 , 叫做身份证 , 先前15位 , 现在18位 。 一个女孩离家打工时尚未办理 , 便不被系统接纳 , 只能用捡来的代称——这是叙述者“我”的故事 。 老一辈乡村女人往往有姓无名 , 上户口时的编码规则是姓+排名+性别代码(通常是个“妮”字) 。 一个女人户口本上是“白二妮” , 有了孩子叫“瑞娘” , 年龄大了唤“老白” , 可是当《新白娘子传奇》播起来 , 又被喊成“白素贞” 。 取名是集体权力 , 硬生生把人拽入故作亲昵、实为戏谑的“大人的场子” , 应了是屈从 , 不应是反叛 , 下场通常是无形的放逐——这是妈妈的故事 。 艰难岁月 , 一个男孩跟着后爸改了姓 , 成人后带着妻女回乡 , 把一家人种在牛棚中 , 坚持一两年 , 终于认祖归宗 , 要回原姓 。 几十年后 , 仍因田产而被小辈嚷着乳名责骂 。 打破界限喊名——小辈喊了长辈的乳名、外人叫了“内人”的昵称 , 不是侵犯就是羞辱——这是爸爸的故事 。
称呼如同凝视 , 呈现权力关系 。 但旧海棠显然无意把小说做成人类学调查笔记 , 串起这些世相的 , 是一个女人与“姐姐”相爱相杀的故事 。 起初“姐姐”是别人 , 长“我”几岁 , 懂事早 , 学习好 , 善良到不忍看见任何活物遭罪 , 柔情可化作“一口仙气”吹给妹妹 , 给她鼓励 。 可农村人一生往往就是一场“接力赛” , 棒到了手中 , 不能掉 。 于是考虑到一家人的经济条件 , 放弃读大学机会 。 死后她埋在丈夫老家 , 和夫家祖坟隔着能埋两代人的距离 , 隔着丈夫后来娶的妻子 , 生的儿女;和娘家亲人隔着梦境 , 隔着念想 , 棒却传了下来 。 从此“姐姐”是一份职责 , 需由“我”来担当 。 “我”挣扎于命运赋予的一系列“名字”之间:妈妈、姐姐、员工 。 家庭、原生家庭、工作 , 哪个喊一声 , 都牵动她的一条线;一起喊 , 提线木偶不会优雅起舞 , 只能手忙脚乱 , 甚至颓作一团 。 “我”在一波波厄运——弟弟被人打成重伤、父母盖房受辱、胎儿停育、职场危机——之中 , 慢慢接受“姐姐”的名字 , 甚至在工作中也被下属喊做“姐姐” 。 “姐姐”是个魔咒 , 应了 , 不会如同进入金角大王的葫芦一般化作血水 , 但总归要手心向下 , 给出点什么:金钱、时间、责任、岗位 。
但是“我”应当唤自己什么呢?系统中的名字无非是代码 , 道出用途与位置 , 说不出本质 。 只有“自称”才能呈现本真 。 小说结尾 , “我”的本名被强调:陈云云 , 曾用名燕平——分明是跟着姐姐陈平平的名字来的 。 但这本名与曾用名 , 仍是由别人——办户口迁出手续的工作人员说出 。
“我”究竟是谁呢?小说没有给出答案 。 所喜 , 阅读过程中 , 我们至少清晰地感觉到 , 作者旧海棠喊自己什么:一个写作者 。 她会说文学的“太古语” , 善于给万事万物命名 , 捕捉情绪之间的微妙区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