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乱 石

山谷的风很硬 , 这是一条较宽的山路 , 可以跑汽车 , 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走 。 我脱光膀子 , 让风吹在我身上 , 人的身体就是这样 , 只有当你某个部位出了毛病的时候你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 也只有当你的身体受到冲击时你才能真切地感觉到身体的存在 。 强劲的风刮过我的胸膛 , 刮过我的腹部 , 刮过我的两臂 , 在我的指间像流水一样快速冲过 。 我感到很快意 , 好久没有这样享受了 。 特别是它们在我耳边吹出的响声让我一时几乎要流泪 , 我回到了少年时 , 久违了!童年时我痴迷这种声音 , 常常迎着风努力奔跑 , 为的是让风吹响我的耳郭 。 多么傻的孩子啊 。
山口的风更硬 , 过了山口就轻些了 , 我穿上衣服 , 前面就有人家了 。 这就是“乱石” , 这是一个几乎不能算得上村子的山村 , 只有四户人家 。 就是一堆乱石头间的几间石屋 。 于是人们就把这个小小的山村叫作乱石 。 在那个久远的年代不知有人怎么想的 , 在这样一个山沟里建起了几间房子居住下来 。 好几年以前 , 有一天我经过这里 , 看到一个老太太躬着腰在刨花生 , 我上前问她多大岁数了 , 她说是八十八了 , 当时我忽然从裤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递到她手上说 , 给你吧 , 没有多的了 。 她拿在手上 , 很诧异地看着我 , 既不收起来也不拒绝 。 我转身走了 。 去年冬天我想看看她还在不在 , 又走到那个村子前 。 她不但在 , 还是那样子 , 而且还多出了三个老太太 , 都是差不多的年龄 。 她们正在门前晒太阳 。 看到我走近 , 其中一个顺手递过一个马扎说 , 坐下歇歇吧 。 在她们看来 , 我这已过古稀之年的老头子还是年轻人哪 , 在我看来她们几乎是一个样子 , 都很老了 。 那个曾经见过一面的老太太 , 忽然站起来一边哼哼着一边去赶鸡了 , 旁边一个看上去年轻些的说 , 你别听她哼哼 , 没病 , 她就是愿意这么哼哼 , 能着哪 。 我问她 , 你原来在哪里住 , 上次没看见过你呀?她说 , 我原来是黑龙江的 , 小时候在乱石长大 , 出去转了一大圈儿 , 五十多年 , 又回到这里来了 。 我说 , 我也是从黑龙江过来的呀 , 咱们回山东的人很多 。 刚刚离开的那个老太太回来了 , 问 , 你们说什么?东北老乡对我说 , 她聋得什么也听不见 , 你不用告诉她 。 果然老太太指着耳朵自语道 , 打从去年 , 什么都听不见了 。
又过了半年 , 那四个老太太还在?
离开道路到那几处房子要爬上一个小坡 , 有石头砌的一道堰 , 上了这道堰 , 一眼看见正在盛开的几株月季花 , 红艳艳 。 只有两个老太太坐在那里了 。 一个是东北老乡 , 一个是总爱哼哼的 。 东北老乡说 , 坐下吧 , 我进屋里给你倒水喝 。 说着就要起身 , 我连忙说 , 不用 , 不用 , 我不渴 。 她又坐下 。 我问 , 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她说 , 九十三了 。 指了指旁边那个老太太说 , 她比我大三岁 , 九十六了 。 我问 , 我去年来时你们是四个 , 那两个呢?东北老乡说 , 一个她儿子接去住 , 一个走了 , 今年春天走的 。 声音里有一些悲凉 。 我问 , 你还能自己做饭?她说 , 山下的孩子们送上来一些现成的 , 我只热一热就行 。 我问 , 你几个孩子?她说 , 三个儿子 , 都叫我下去住 , 我不去 , 这样子去 , 给他们添麻烦 。
另一位老太太慢慢地起身要进屋去了 。 东北老乡说 , 她有电视 , 又去看电视了 , 离不开 , 听不见光看人儿 , 她听不见 , 我们俩就这样坐着谁也不说话 , 她二十岁就嫁到这里 , 一辈子没离开过这个山窝一步 。
她对我说 , 你自己打杏子吃 , 掉下来的都是要烂的了 。 我看了一眼 , 树上的杏子是黄了 , 但很小 , 连说 , 不吃不吃 , 我那边也有很多 。 我站起来要走时她说 , 再来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