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寄|跃出牛马界
【阿寄|跃出牛马界】上世纪中期 ， 我在北京吉祥剧场看过一出京剧《走雪山》 ， 此剧又名《南天门》 ， 一位青衣扮演家族遇难不得不翻越雪山逃命的小姐 ， 一位老生扮演她家的忠仆 ， 主仆二人在雪山上要么一起冻死 ， 要么死一个活一个 ， 那仆人就脱下自己衣服给小姐保命 ， 自己冻死在雪山上 ， 小姐呢 ， 被雪山那边接应的人救下山去得以幸存 。 这出戏 ， 演员的唱、做都很吃力 ， 艺术性很高 ， 但我看了心里却不大舒服 ， 因为这戏宣扬的仆人之“忠” ， 是以否定自身的价值 ， 来保全那主子的性命 ， 其实人的价值都是一样的 ， 平等 ， 才是一种现代意识 ， 主贵奴贱 ， 颂扬奴甘愿一死以救主 ， 属于一种落后的观念 。
“三言”里写到忠仆的不止一篇 ， 有的也落《走雪山》之俗套 。 但《醒世恒言》第二十五卷《徐老仆义愤成家》 ， 却别开生面 ， 令我心臆大快 。
故事就发生在明代嘉靖朝 ， 在浙江严州府淳安县乡村 ， 有一徐姓小康之家 ， 生有三个儿子 。 这三兄弟都有儿子 ， 只是老三生育能力特强 ， 生有二子三女 。 父母在时 ， 没有分家 ， 和睦共存 ， 阖家欢喜 ， 可是后来父母相继去世 ， 老三又不幸病逝 ， 老大老二怕老三遗孀遗孤成为累赘 ， 就强行分家 。 家里的一头牛一匹马 ， 老大老二各分其一 ， 老三遗孀颜氏 ， 却只分得老仆阿寄及其老伴 ， 显然 ， 是把那阿寄夫妇当成牛马一类的动产 。 牛马当时都十分强壮 ， 阿寄已年老力衰 ， 似乎只能是养起来白吃饭 ， 这分明是欺负三房的孤儿寡母 ， 更是对阿寄生命价值的蔑视 。
故事里的这位老仆阿寄 ， 劝主母颜氏不要一味哭泣 ， 告诉她自己虽然没有牛马那样的耕种能力 ， 却还是个大活人 ， 总还有办法辅助她 ， 而老伴也还能帮助她做家务 。 经过劝慰、协商 ， 颜氏就拿出自己的首饰 ， 换得十几两银子 ， 阿寄拿去做本钱 ， 做贩运生意 。 这消息自然被徐老大徐老二知道了 ， 就都撇嘴嘲笑 ， 那阿寄能做成什么生意？阿寄第一次跑生意回来 ， 报告颜氏赚到了钱 ， 却并没有把钱带回来 ， 而是押在下一次出货方那里了 ， 颜氏半信半疑 ， 徐老大徐老二认定阿寄贪瞒 ， 都有些幸灾乐祸 。 故事往下发展 ， 情节似乎胶着在阿寄是否诚信可靠上 ， 但我阅读时 ， 兴趣更多的是在写阿寄如何迅速学会经商的技巧 ， “常言道 ， 货无大小 ， 缺者便贵” ， 阿寄发现 ， 当时各处大兴土木 ， 因之油漆需求量猛增 ， 他就贩漆 ， 从产地往急求处倒卖 ， 又发现有的货物的价格与气候变化密切相关 ， 杭州大旱 ， 原本是籼米产地 ， 那年却减产紧缺 ， 便提前往杭州运送籼米 。 几年之后 ， 阿寄用十几两银子的本钱 ， 赚进了三千多两银子 ， 他又趁一个富翁死去 ， 其不肖子降价出卖田产房宇 ， 为颜氏买进 ， 又很有契约意识 ， 把买卖合同签得滴水不漏 ， 最妙的是他请来徐老大和徐老二做签约的见证人 ， 这时那二位才恍然大悟 ， 阿寄不是不如牛马的废物 ， 而是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生命 。
对于徐家老三 ， 特别是老三的遗孀遗孤而言 ， 阿寄当然是忠仆 ， 但他不是《走雪山》里那种“变牛变马为主而死”的愚忠 ， 他跃出牛马界 ， 通过经济活动 ， 证明了作为一个人 ， 他具有令人敬畏的崇高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