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止庵:鲁迅与废名( 二 )


废名在心灵上与鲁迅如此契合 , 大概即是他后来批评鲁迅的根由所在——当他感觉鲁迅心灵有所变化 , 对鲁迅的看法也就随之变化 。 1930年初鲁迅的一系列举动 , 如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和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等 , 可能正被废名看作是其心灵变化的迹象 。 在前述《闲话》中 , 废名说:“我时常同朋友们谈 , 鲁迅的《呐喊》同《彷徨》我们是应该爱惜的 , 因为我认为这两个短篇小说集是足以代表辛亥革命这个时代的 , 只可惜著者现在听了我的话恐怕不高兴了 , 倘若如此 , 我以为错在他 , 不在我 。 我以为我的这句评语是衷心的赞美 , 不胜恭敬 , 著者也足以受之而无愧了 , 可慰他多年的寂寞与沉默 。 与著者同时代的 , 除了这两本书没有别的书 。 ”废名称鲁迅为“那时的一位孤独者” , 他一向所理解所热爱者 , 正在这里;在他看来 , 鲁迅现在已经不再孤独 , 而被别的什么所左右了:“‘前驱’与‘落伍’如果都成了群众给你的一个‘楮冠’ , 一则要戴 , 一则不乐意 , 那你的生命跑到那里去了?即是你丢掉了自己!”他的结论是:“‘群众’两个大字 , 我们是可以站得起一点 。 ”
将近两年过去 , 废名为《周作人散文钞》作序 , 继续着这一话题:“鲁迅先生的小说差不多都是目及辛亥革命因而对于民族深有所感 , 干脆的说他是不相信群众的 , 结果却好像与群众为一伙 , 我有一位朋友曾经说道 , ‘鲁迅他本来是一个cynic(愤世嫉俗者) , 结果何以归入多数党呢?’这句戏言 , 却很耐人寻味 。 这个原因我以为就是感情最能障蔽真理 , 而诚实又唯有知识 。 ”末尾这句话乃是将鲁迅与周作人比较而言 , ——此种比较 , 又使我们想起从前《给陈通伯先生的一封信》里他的话 , 其间仍有相通之处 , 即前述思想家与艺术家的区别;由此也可以说 , 本文开头讲废名对鲁迅态度有所转变 , 恐怕还不免笼统 , 至少此时的批评 , 原本是在他心目中打了底子的 。
三十年代初 , 废名乃是“京派”一员 。 “京派”是个笼统概念 , 说来周作人只是中心之一 , 废名与俞平伯就属于这个圈子 , 其中或许还可以将周氏两位老友钱玄同和刘半农包括在内 。 废名似乎是这圈子里唯一公开批评鲁迅者 , 虽然如前所述 , 他有着自己的思想脉络 , 但也多少代表了钱、刘、周等人的想法 。 五四新文化运动这几位风云人物 , 此时仍保持自由主义者的姿态 , 在他们看来 , 五四之根本精神即系于此 , 而其中关键 , 恰恰在废名所说作为思想者的个人 , 究竟与群众是什么关系 。 三十年代鲁迅并不曾完全丧失自我 , 废名的批评或有以偏概全之嫌;然而他所指出的 , 对于后期鲁迅以及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 , 的确是个重要问题 。 即以鲁迅而言 , 某些时候的确因此而无意或有意地放弃了独立思考的立场 , 对斯大林治下的苏联的看法即其一例 。 这问题也曾发生在西方许多进步知识分子身上 , 譬如写《访苏联归来》之前的纪德 。 伟大如鲁迅 , 竟止步于“写《访苏联归来》之前的纪德” , 不免令人为之扼腕 。 当然即便废名自己 , 最终也未能摆脱类似为他所批评的后期鲁迅那种命运 , 他整个晚年的作品因此而几无价值 。 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似乎不可能彻底走出这一困境 。 然而事实如此 , 并不说明针对此事实的思想没有意义;相反 , 真正有价值的或许恰恰在于思想本身 。 思想是唯一有可能对“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一命题提出挑战的 , 思想也因此而成为一种存在 。
1932年10月31日鲁迅日记有云:“上午托广平往开明书店豫定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一部 , 先取第二本 , 付与五元 , 又买杂书二本 , 一元五角 。 ”查鲁迅当年书帐 , 此二书一为《周作人散文钞》 , 一为周作人著《看云集》 。 此后他回到北平 , 11月20日致信许广平说:“周启明颇昏 , 不知外事 , 废名是他荐为大学讲师的 , 所以无怪攻击我 , 狗能不为其主人吠乎?”此“攻击”一语 , 或即指《〈周作人散文钞〉序》而言 。 查《鲁迅景宋通信集》 , 此前许氏来信 , 并无这个话头 , 鲁迅其携带此书北上阅读乎 。 这番话 , 可以视为他私下里对废名批评的回答 。 两年以后 , 鲁迅针对《人间世》第十三期废名《知堂先生》一文 , 写了《势所必至 , 理有固然》 , 所涉及者为另一话题 , 即文学究竟是否宣传 。 其中说:“写文章自以为对于社会毫无影响 , 正如称‘废名’而自以为真的废了名字一样 。 ‘废名’就是名 。 要于社会毫无影响 , 必须连任何文字也不立 , 要真的废名 , 必须连‘废名’这笔名也不署 。 ”似乎与前此废名的批评也有些许联系 。 这文章没写完 , 鲁迅生前也不曾发表 , 所以二人之间 , 到底不能算是真的发生了论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