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坷垃#黄河谣 | 酒醉光阴

文 | 叶碧黎
【 土坷垃#黄河谣 | 酒醉光阴】记忆封存进坛,任由时间发酵,光阴醇化了苦涩与辛辣,留下日久愈弥的芬芳。
略嫌杂沓的脚步带进微渺的光束,眼眸尚不及适应黑暗,阴凉湿腐兼杂着馥郁的馨香自窖底直冲心上,仿佛一步穿越进入封存已久的另一方世界,这里,岑然无声。
窖中的陈列离想象不远,排排形状大小均一的酒坛阵列般纵向置于木架之上,覆尘的坛面和不经意间触及的蛛网无声的诉说着经年的沉寂,开口言语,声音似在空谷间竟有回晌,暗漆的底色,坛影憧憧,伙伴的身影飘忽,潮湿的霉气携来一直深藏于脑海中的久远,神思恍恍,是揿动了梦的开关?还只是,酒气令我醺醺然?
老外婆把一盅酒,盘腿蜷坐于炕桌前,那件老旧的对襟黑袄裹着她瘦小的身板,额帽端正的束在头上,微红的酒晕泛起在枯皱的脸颊间,她正饶有兴味的品咂着桌上一尾酱赤的烧鱼……在今朝酒业的地窖中,一个个编了号的酒坛,是一户户人家封存着的心情和期待,永夜的常态里,时间化作起酵的酒引子,日复一日,今夕何夕?
而一些秋月春风、若欢若愁的深味便在静默中悄悄流淌,忽就有一根柔软的心弦被轻轻拨动,深深的,深深的念起我逝去的老外婆了。恍然洞悉原来已刻烙在记忆深处的人和事,何时也不会摒弃,它只在脑海一隅假寐,某一个瞬间,就会自动触发,牵引着你回到或甜或涩的昨天,那里,熟悉的他和她,音容点点被放大。
眼前的涓滴浓香,是百姓人家的寻常物,于我穷简一生的老外婆而言,却是她生命中曾经的极奢。我年少的印象间,春节回老家,每见上了年事的她,在暖阳斜透的小炕桌前笑吟吟的蜷坐着,晚辈们将饭菜端上来,她的指间便多了一盏莹莹的醇醪,满屋子的人陪着她尽情欢饮,言笑晏晏其乐融融。老外婆善酒,是当年村子里公认的。她从年轻起,便是一位巧慧的女子,做的一手好饭菜好针线,村里谁家有红白事,都请她上门帮助料理,事毕,酒菜犒劳是常有的,美酒带给一位经事未深的年轻村妇的,是陶陶然的美妙,为她单调劳倦的日常注入短暂的愉悦。
只是对于贫苦的乡下人而言,节食缩食度日尚难为继,哪有余钱置酒呢?更何况在男权为上的胶东农村,有限的供给那是要尽着家里的男劳力的,之于妇道人家,裹腹之外的一切统谓奢靡。母亲说,老外婆年轻时好酒却并不嗜酒,算来她真正喝酒,是从40岁左右开始的,那几年,她唯一的儿子牺牲于淮海战役的战场上,而不久之后,一场疾病又夺走了她憨厚讷言的男人,老外婆成了孀寡。
老外婆是母亲的祖母,母亲失去双亲之时尚幼,祖母从中年起凭一己之力将身边的遗孤拉扯长大,堪比亲娘。
年龄越长,我越能清晰的感受老外婆当年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所承受的凄凄惨惨戚戚,悲怆如蛊噬心,绝望锥刺入髓,青丝从此染成白霜,缘愁似水长。苦难如绞索绞煞了一个女人生命里的全部期望,虽然依靠政府的抚恤,可以拉扯着膝下的弱女勉强度日,但雨漏三更的孤独,却是无解的,只有醉了睡了才可以不再思念,只有依靠几盅浓酒,才可以带来暂时的麻痹和安眠,她和着泪大口咽下呛得直咳,却期望翌日清晨宿醉的头痛,可以盖过那无时无刻不断肠的心痛,酒,成了她抵御苦痛的盾牌,帮她在麻醉中舔舐伤口,自此老外婆对酒便有了轻度依赖,一生不能释手。
母亲长大就业到济南之后,便少有机会再在祖母身前侍奉,但是她把相依为命的祖母天天记在心里挂在嘴上,老外婆的好,在重孙辈的我们这里,被深深种在心间。她一生含辛茹苦恪守着寡居村妇的本分,把心力都凝聚在孙女身上,勤扒苦作的支撑起娘俩的生活。我记得小时候老外婆被母亲接来济南团聚,一次我陪她去街上溜弯,她在街角瞥见地上扔着块破布头,便如获至宝的捡起来塞进自己的袄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