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书写春联,收复失地

在人类修辞的殿堂里 , 中国文言中的对仗堪称独步 。 其美学支点是人们喜欢对称 。 人类共享对称则是因为我们是身体对称的哺乳动物 。 生物学家的研究揭示 , 身体对称性越高越能吸引异性 。 其他民族没有文字对仗 , 只是因为其文字没有赋予他们这种可能性 , 而汉字有对仗的空间 。 老子《道德经》中已见对仗端倪 。 魏晋的骈文将之演化成一种文体 。 诗歌是文字极品 。 对仗的潜力在唐代律诗的颔联、颈联中被二度开发 。 “星垂平野阔 , 月涌大江流”“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没有这些对仗极品 , 恐难有老杜诗圣的地位 。 以后经科举八股文 , 对仗成为文人的看家本领 。 最后凭借春联 , 对仗完成了它向全社会的普及 。
春联起于五代 。 周代开始了门旁悬挂驱鬼桃符的习俗 。 桃木制作的桃符 , 长六寸宽三寸 , 上书“神荼”“郁垒” 。 五代十国时期后蜀末代国王孟昶令人将“神荼”“郁垒”改成更长的联语“新年纳余庆 , 嘉节号长春’” 。 他绝想不到此举开创了一个时空浩大的习俗:春联 。 自宋代始桃符渐渐改为纸张 , 遂有了“春联”的称谓 。 清代 , 对子在文人中 , 春联在社会上 , 双双进入全盛期 。
【书法|书写春联,收复失地】1932年清华大学请陈寅恪为考生的国文试卷出题 。 寅恪爷的一道题是对对子 , 上联“孙行者” 。 其苦心孤诣令后人长久思考 。 陈寅恪无疑不是白话文的反对者 。 他希望使用白话文的学子也能守住祖宗的手艺 , 且以为对子是检验国文的便捷方法 。
对子和春联当然还要形诸笔墨 。 故祖宗的两大文化遗产有待今人继承:对仗修辞和书法艺术 。 刚巧二者合一在春联上面 。
时下中国的书法热似有来临之势 。 书法爱好者的数量 , 网上有说一千万的 , 有说三千万的 。
笔者在《中国书法的活水源头》中说:“古人有造就美的天赋 , 却从来都是在实际活动中造就美 , 换言之 , 在古人那里美从来都不脱离实际生活 。 隶书产生于刀笔吏繁琐的笔耕中 , 其精致化又是东汉墓碑书写所催生 。 我们现今发现的古人优秀书法 , 大多是服务于某项实务的书写 , 单纯为了显摆书法的较少 。 反观今人的书法 , 美与实务严重割裂 。 毛笔字已经不再服务于信息传递是不争的事实 , 但书法还不至于脱离一切实务 。 走进日本的小街 , 商店牌匾上的汉字绝大多数是毛笔手写 , 各种字体争奇斗艳 。 日本朋友说 , 越好的清酒 , 其商标中越要有精美的毛笔汉字 。 中国大小商店的牌匾和名酒的商标多用印刷体 。 甚至新桃换旧符时 , 多数人家购买印刷的春联 。 当下 , 一方面是民间的书法热 , 另一方面是书法远离各种仪式 , 无涉公共生活 。 ”
走不进现实生活的书法是没有生命的 。 导入公共空间是激活它的手段 。 一个极佳的路径是写春联 。 今天举国上下春联几乎被印刷品通吃 。 这是中国书法家们的奇耻大辱 。 中国现有4.9亿户家庭 。 即使只有五百万书法爱好者动笔 , 每人写五十幅春联 , 即可覆盖半数家庭之门楣 。
春联印刷品是双料丑货 , 除了书法上鸠占鹊巢 , 陈词滥调重复雷同 。 印刷春联不是也有很美的吗?不错 , 一幅印刷春联中的字词都可能好过郑也夫撰写的春联 。 但这不是一对一的问题 。 一张印刷春联动辄印制万份 。 而手工作业中 , 一万份要由一百人书写 。 前者铸造了单一刻板 , 后者成就的是包含巨大多样性的生态 。 前者几乎已经毁掉了这种生态 。
手写春联的开展 , 一方面将考验和提升中国书法家的文化修养 。 另一方面也将倒逼文字高手们出场 。 最好的春联是量身定制的 。 这个家庭的婚丧嫁娶 , 老人米寿百岁 , 婴儿满月百日 , 儿女考上大学 , 夫妻小店开张 , 摄入凡此种种才是有个性的、鲜活的春联 。 且好的春联要文白交融 , 适度用典 。 撰文人与书写者 , 是二者出场和联手的时候了 。 打不赢这场收复失地之战 , 就不能证明你们——中国书法家们的真实存在 , 遑论国粹的光大复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