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班|上半生“刻舟”,下半生“求剑”

□刘荒田[美国]
“楚人有涉江者 , 其剑自舟中坠于水 , 遽契其舟 , 曰:‘是吾剑之所从坠 。 ’舟止 , 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 。 ”
这一载于《吕氏春秋》的寓言 , 几乎无人不知 。 不妨坦白:刻舟求剑 , 我们都干过 。 许多年前 , 我从彼岸回到家乡 。 发小阿木是我小学的同班 , 至为难得的是 , 友谊历半个世纪 , 无论生途多么跌宕 , 曲折 , 都没有中断过 。 那次 , 和他一起游玩 , 深谈 , 忆及陈年往事 , 从捉鱼、钓虾、游野泳到第一次远游 , 两个人入住客栈 , 因人满为患 , 只在地上打通铺 。 早上醒来 , 发现鞋子被盗 , 两个赤脚大仙上街买鞋 。 鞋子穿上 , 口袋却空了 。 诸如此类 , 我最后说 , 可惜无从复制 。 阿木意味深长地回答 , 未必都这样 。
过几天 , 我在阿木家过夜 。 午餐时 , 阿木神秘地捧来两个冒热气的汤碗 , 放在桌上 , 吩咐我:尝一下 。 浅红色的清汤 。 我问是什么名堂 。 他不答 , 喝自家的一碗 。 我拿起汤匙 , 喝得头顶冒气 。 阿木盯着我 , 一个劲地问:“味道如何?”以彼此的交情 , 说真话不妨 。 “勉强过得去 , 鲜美说不上了 。 如果我做 , 必多加药材或别的佐料 。 ”
“不是似曾相识吗?”阿木喝完 , 拧起眉毛说 , “牛肉汤 , 在阿炜家喝的 。 ”我马上记起来了 。 对 , 对!1967年冬天 , 有一段时间我和阿木在小镇生活 , 天天腻在一起的 , 还有小学的同班阿炜 。 阿炜的母亲前几年被批准出港和丈夫团聚 , 阿炜因超龄不能随行 , 独居在一间铺子的二楼 。 这地方成了我们的俱乐部 , 常常在那里宿夜 。 一天 , 正逢墟期 , 午间 , 我和阿木逛集市 , 经过一个牛肉档 。 那时牛肉比凭票的猪肉稀罕 , 除非某村的耕牛因老残病而被杀 , 市面不容易看到 。 于是 , 我们凑了一块钱 , 买下一小块 , 用水草拴着 。 如何处置?当然是拿去阿炜家 。 这天阿炜走亲戚 , 不在家 。 光是一块肉 , 能做什么?阿木说 , 我自有主张 。 晚上你就知道 。 然后各自回家 。 晚上 , 我走进阿炜家 , 没有电灯 , 摸黑上楼 。 厨房里有亮光 , 原来阿木提前到了 。 谜底揭开——炮制了清炖牛肉汤 。 凛冽严冬 , 北风呼号 , 窗户砰砰有声 。 我们在厨房里 , 捧海碗好一阵 , 僵硬的双手才软和起来 。 嘻 , 何等美妙!滚热的一道从口腔咕溜溜奔下食道 , 全身暖热无比 , 我把棉衣脱了 , 把毛线衣脱了 。 喝光以后 , 肚皮溜圆 , 饱嗝连连 , 只好干号长歌 , 以促进消化 。
【同班|上半生“刻舟”,下半生“求剑”】为何彼时得至美 , 今天“不过如此” , 理由不必举出 。 阿木摇头叹息 , 说 , 那一次由于什么作料都没有 , 我把整块生姜切片放入 , 痛快淋漓的大汗是辛辣催出来的 , 今天我也放一坨老姜 , 怎么不辣?我解释说 , 老来味蕾不复敏感了 。 老友相对叹一声:原汁原味竟全变了样 。
基于这一事实 , 我们为了避免遗憾 , 是否须与所有“刻骨铭心”切割?从前为之绕室彷徨 , 为之雀跃欢庆 , 为之感激涕零 , 为之痛哭长夜的一切 , 都是有意或无意的“刻舟” 。 除非已形诸文字或影像 , 余下的 , 全部好处在此:供你在行动力委顿的晚年“求剑” 。 如果非要把“剑”捞到 , 那就太幼稚了 。 剑即使被沙土深埋于原地 , 也已销蚀 , 如何经得起“磨洗认前朝”?
“求剑”之举 , 关键字是“求”而非“剑” 。 阿木当年精心炮制的牛肉汤 , 不宜再做 , 只能作精神会餐 , 让原汁原味重现于脑际即够 。 同理 , 你去和初恋情人见面前 , 须设想面对的是鸡皮鹤发的老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