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弦#林谷芳 | “无声不可入乐”,中国音乐里的音色表现( 二 )


【 子弦#林谷芳 | “无声不可入乐”,中国音乐里的音色表现】笛子在中国乐器里音色变化很特殊。我们晓得笛子内贴了一个竹膜,这就使得它产生一个有意思变化,听到低音区,竹膜声音明显变强,在听觉上,会感觉声源离我们近;遇到高音区,竹膜声会不见,我们听觉上会觉得它在远处。一首乐曲有高音低音,因此就会时远时近。为此,中国长笛也就产生一个不同于西洋长笛更特殊的空间感。如《妆台秋思》,让笛子不仅在音高上面可以有高低的表现,还会有前后纵深的效果,显得很立体。坦白说中国音乐这样的一种表现,放在西方音乐美学体系中是一个不良的表现,因为“音色不统一”,但是在中国它却是很优秀的。理由也一样,“音色多变化”。所以同样一种现象,因为不同的美学系统,就会得到不同的价值判断。比起西方,中国的音乐是多元的,它无声不可入乐,任何音色只要放在一个乐曲里面适当位置,一般认为的噪音也会成为乐音。像《霸王卸甲》、《十面埋伏》,如果没有那些“噪音”,战争像什么,像小女生打情骂俏,完全无力,对不对?而在西方,它对音色的讲究,比较趋向惟一的,某种特定美的追求。
子弦#林谷芳 | “无声不可入乐”,中国音乐里的音色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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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面埋伏》剧照
中国音色表现的第二个更内涵的则是“音即一切”的音色观。就像我们在写书法,一个人的书法好坏,是具现在一笔上的,也就是音色的表达是在音色里就完成的,不需假借任何外在的旋律、曲式、结构的发展。音色里的实音、虚音、合音,就有层次。如《思春》,藉由一个音的五种音色变化就可以带出心有戚戚,但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倾吐出来的心情变化。一个音在这里事实上就具足了一切。
就中国音乐“音即一切”的音色特质,我想作几点简单介绍。我们刚才讲,任何音乐系统都有它喜欢的音色。中国音色虽然比较多元,但还是有它基础音色的存在。这基础音色跟桐木音色有关。中国人在音乐上比较不讲究共鸣,它要的是材质本身的音色。而梧桐软硬适中,较能传达出很淳厚中和的感觉,而在这点基础上再做变化。
中国音乐重视音的本质,以《阳春》为例,它所以有那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就因琵琶“多骨少肉”的音色,是不是?这首曲子不能拿到吉它上弹。也许当吉它弹出第二十个音时,它第一个音的共鸣恐怕还在那里。所以吉它很适合伴奏,而琵琶只能做主体的、独奏的表现。中国的乐器都有这个特色,它的音色虽然站在梧桐木的基础上面,但个性很清楚,颗粒很清楚地直接表现出来。所以我们常说中国乐曲的音色是非常个性的,也就是这个意思。
再有,音色还常体现一个较音色更基底的角色出来。过去琴人讲,散音不动,像地;泛音空灵,像天;按音是人来变化它的,代表人。一个好的乐曲一定要在天地人中间得到协调。所有的古琴曲,一开始不是散音,就是泛音。最后的结束一定是泛音,为什么,因为散音代表地,泛音代表天,代表音乐来自天地。最后好的音乐,要回归于天。所谓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是在说一个伟大的创作者无论多了不起,也只是一个宇宙的接受者,宇宙电场的插头恰好插到你而已。这里体现出了中国人特殊的创作观。
“音即一切”还涉及到中国音乐对下指落弦的功力讲究。中国乐器有一个特色,机械功能都不强。乐器机械功能越强,人为的空间就越弱,机械功能最强的是电子琴,所以电子琴最玩不出音乐家的特色出来。中国乐器因为机械功能都不强,就靠人来控制它,各位听过管子吧,一个音可以吹出不同的四度出来。同样一把乐器,一个行的人弹就是好乐器,烂人弹,好乐器也变烂。就像书法,它是讲究软笔对软纸,我心动,笔尖就会动,所以会有“心正则笔正”一说。年轻时会讨厌这句话,认为那么道德,后来发现是有内在道理。书法为什么可以修身养性,你只要心没有静下来,手头任何一个变化都会在笔头体现出来。中国音乐也一样,讲软弦对软弓。以前过世的指挥家彭修文告诉我,他在大陆看到最好的民间胡琴家用的乐器,弓拿起来,弓毛是垂在下面的,拿起来,弓毛可以缠三匝。好处是什么,你们有没有用毛巾去抽人?一个道理,可以在瞬间达到最大的张力位差。而现在我发现弓越做越紧,某种意义也就是一种美学的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