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臣|雪花里的祝福

鲁迅作品中“春节感”最强的小说 , 无疑是《祝福》 。
曾听一位老师说起 , 每年除夕 , 他必得读一遍《祝福》才下楼吃年夜饭 , 当然并非忆苦思甜 , 为的只是重温一下小说留在心头抹不去的情调、色彩和气氛 。
【虎臣|雪花里的祝福】人们常感慨如今的春节年味淡了 , 《祝福》里则有着浓浓的年味 , 连天空中也显出新年的气象:“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 , 接着一声钝响 , 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 , 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 , 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 ”家家户户都在为年终的大典做准备 , 致敬尽礼 , 迎接福神 , 拜求来年的好运:“杀鸡 , 宰鹅 , 买猪肉 , 用心细细的洗 , 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 , 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 。 ”看似喜庆的风俗画般的描述中 , 却时时可见鲁迅式的冷峭:比如女人们辛苦地准备福礼 , 拜神的却只限于男人 。 比如家家如此 , 年年如此 , 前提是买得起福礼和爆竹 , 如前文之绞丝银镯子 , 只是“有的”女人能戴得起 。 寥寥几笔 , 把读者带回百年前的旧中国:作为有过两次婚姻的寡妇、一无所有的女仆 , 祥林嫂处于社会的最底层、鄙视链的最底端——连柳妈这样卑微的小人物都鄙视嘲弄之——终于走至穷途末路 , 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 。
在鲁迅的笔下 , 民俗更多作为故事的背景、人物活动的场景 , 甚至构成了一种反讽 。 与鲁迅不同 , 汪曾祺认为节日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的精神抒情诗 , 里面保养着这个民族常绿的童心 。 他往往带着传统的士大夫式的优雅从容 , 以欣赏的眼光观察民俗 , 饶有兴致地描写民俗及各种相关的物件 , 比如春节必不可少的爆竹烟花 。
汪曾祺的小说《岁寒三友》中 , 有一位开炮仗店的陶虎臣 , 店里出一种别家不做的鞭炮:遍地桃花 。 汪曾祺以鉴赏家的笔触细细描摹:“不但外皮 , 连里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红纸卷的 。 放了之后 , 地下一片红 , 真像是一地的桃花瓣子 。 ”过年时下过了雪 , 花瓣落在雪地上 , 红是红 , 白是白 , 好看极了 。 比起陶渊明之桃花源“芳草鲜美 , 落英缤纷”的景象 , 这雪上的“遍地桃花”, 雅洁而艳丽 , 别有清韵 。 陶虎臣还会做一种很特别的花 , 叫作“酒梅”:“一棵弯曲横斜的枯树 , 埋在一个磁盆里 , 上面串结了许多各色的小花炮 , 点着之后 , 满树喷花 。 火花射尽 , 树枝上还留下一朵一朵梅花 , 蓝荧荧的 , 静悄悄地开着 , 经久不熄 。 ”热闹中又有清幽之境 , 颇有不一样的年味 , 想来更能得文人雅士的青睐 。
人终究不能悬空生活 。 即使是汪曾祺平和淡雅的文字中 , 也透露出时代的寒意:“什么时候风调雨顺 , 国泰民安 , 什么时候炮仗店就生意兴隆 。 这样的年头 , 能够老是有么?‘遍地桃花’近年很少人家来订货了 。 地方上多年未放焰火 , 有的孩子已经忘记放焰火是什么样子了 。 ”因此 , 当有机会看焰火时 , 整个小城的人都来了 。 不同于鲁迅笔下看客的“颈项都伸得很长 , 仿佛许多鸭 , 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 , 向上提着” , 这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的人像孩子一样天真快乐 , 眼睛被焰火点亮:“忽然 , 上万双眼睛一齐朝着一个方向看 。 人们的眼睛一会儿睁大 , 一会儿眯细;人们的嘴一会儿张开 , 一会儿又合上;一阵阵叫喊 , 一阵阵欢笑 , 一阵阵掌声 。 ——陶虎臣点着了焰火了!”
为人们制造欢乐的陶虎臣 , 生意却越来越冷清 , 家里起先是喝粥 , 后来喝稀粥 , 再后来 , 连稀粥也喝不成了 。 小说的结尾 , 腊月三十 , 陶虎臣跟两位好友坐在空荡荡的酒楼里 , 外面正漫天大雪 。 《祝福》的故事 , 也结束在漫天大雪中:“我在蒙胧中 , 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 , 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 , 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 , 拥抱了全市镇 。 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 , 也懒散而且舒适 , 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 , 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 , 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 , 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 , 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