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半农!《繁花》里樊师傅对小毛说“做生活,就是做人” | 褚半农

褚半农!《繁花》里樊师傅对小毛说“做生活,就是做人” | 褚半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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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剧《繁花》第二季去年在美琪大戏院上演
《繁花》(金宇澄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3月版。下同)中小毛的师傅是个胖子,自小跟外国铜匠学生意,后来成“钟表厂八级钳工”,技术当然很过硬的。在“拾伍章·贰”中,作者写到一件事:一天,樊师傅拿出洋火盒大小的一块方钢,里面可滑出一块钢榫,二者严丝合缝,还抽送自如。樊师傅告诉小毛,这叫“阴阳榫”,是他十七岁时做的“手工生活”。他不无得意地说,现在的工人就是三十七岁、四十七岁也做不出来(第194页)。听了此话,“小毛不响”,估计心里对师傅做的“生活”是很佩服的。1970年代的上海工厂里,私下曾流行自制不锈钢汽水扳手,还刻上美女、孙悟空等各种图案,很受欢迎。樊师傅热衷此事,“车钳刨磨铣样样精通”的他,做出的扳手自然也是最好的。樊师傅还对小毛说了这样一段话:“做生活,就是做人,如果腰板硬,自家先要做到,出手要漂亮,别人有啥可以讲呢,无啥好讲了。”(第194页)
樊师傅说的“生活”就是活计、活儿、手艺,“阴阳榫”就是樊师傅做出的“生活”。而“做生活”就是做事、干活,樊师傅加工汽水扳手,这是他在“做生活”。“文革”中批判他“贪图个人福利”云云,他拿出阴阳榫往台子上一放,同他们反驳,批判他的人就“无啥好讲了”,批判会也开不下去了。他拿得出的“生活”让他遇难呈祥,他有资格说上面这段话。书中还有其他人也都说过“做生活”,如“拾柒章·壹”中小毛说过“做生活不认真,推三阻四,搞七捻三,就是打太极拳。”(第222页)小毛母亲领着他跟春香相亲见面,春香也说她是做苏州河驳船“生活”的,经常看到小毛在苏州河边上“练拳头”(贰拾壹章·贰,第274页)。这个语境下的“生活”和“做生活”是两个典型的沪(吴)方言词语,至今常用,就是方言态势已发生很大变化的“梧桐区”,这两个词语现在依然通行无阻。《繁花》例句就是它们的生存记录。
再查我的方言资料库,哇!厉害了的“生活”“做生活”!这两个词居然宋朝时就有了,出处在话本小说《碾玉观音》中。研究者程毅中在前言中说:“多数学者都把它(指《碾玉观音》等3篇)看作宋人话本的代表作。”(《话本大系·京本通俗小说等五种》,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12月版,第3页)请看例句:
“忽一日,(崔宁)方早开门,见两个着皂衫的,一似虞候府幹打扮,入来铺里坐地,问道:‘本官听得说有个行在崔待诏,教请过来做生活。’崔宁吩咐了家中,随这两个人到湘潭县路上来。便将崔宁到宅里,相见官人,承揽了玉作生活,回路归家。”(《碾玉观音》,载《话本大系·京本通俗小说等五种》,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12月版,第8页)
短短百把个字中分别用上了“做生活”“生活”,若以故事中提到的南宋绍兴十一年(1141)计算,《碾玉观音》中这两个词语至今有八百多年了。除此之外,明代其他诸多吴语小说,如《古今小说》《型世言》等中,在相同的语境下,无一例外都会用上“生活”“做生活”,例句特别多,就连《金瓶梅词话》也不止一次使用了同字同义的“生活”和“做生活”。
在明代小说里,“做生活”还有个比喻义,用来指男女性事,冯梦龙《醒世恒言》第16卷《陆五双硬留合色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7月第1版)中,就有老夫妻俩“做了些不三不四没正经的生活”的例句。《繁花》开始不久就这样用了,“二章·二”中的例句是:“汪小姐说,好样子不学,想学插队落户这批野人,到荒山野地做生活,打‘露天牌九’。”(第33页)以后全书至少还有九次是用“做生活”来代替性事的。这就是说,八百多年前的日常生活用语及多个义项,记录明确,流传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