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戴燕谈《洛神赋》( 三 )


当作者曹植离读者越来越远 , 他既没有留下“创作谈” , 也不可能再跳出来辩解 , 在后世众多的读者当中就可以看到 , 围绕着《洛神赋》 , 在读者与读者当中 , 又结成了一种新的对话关系 , 并于其中产生了所谓权威的解释和评论 , 唐代李善注就是这样一个权威性的注 。 当然 , 我们知道李善注的权威性 , 并不只是建立他对《洛神赋》的注释 , 而是建立在他对《文选》所收一百多个作家的几百篇诗文的注释基础上 , 《洛神赋》恰好是这里面的一篇 , 因此 , 李善注对于《洛神赋》的读者才能有如此之大且如此持久的影响 。 过去中外学者都对李善注所引“感甄说”有过讨论 , 有的是为了研究《洛神赋》 , 也有的是为了研究《文选》 , 各有自己的侧重 , 结论也有微妙差别 , 但不管怎么说 , 我想正是由于李善注引了“感甄说” , 他从他看过的书里面选择了这一条 , 放进注释 , 提供给《文选》的读者做参考 , 结果影响到《文选》这部文集的读者 , 因为知道李善注的分量 , 便将“感甄说”当成了最接近《洛神赋》真相的一个解释 。 而至于“感甄说”的始作俑者 , 虽然我们不知道是谁 , 可是通过梳理 , 也能知道这个说法是在历史中形成的 , 并非空穴来风 , 李善注引它 , 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
当初曹植写《洛神赋》的时候 , 他能想到的只是他同时代的读者 , 他们是谁 , 他们要听什么 , 还无法预料后世读者的需求 。 而后世的读者呢 , 也只能凭自己的经验、知识 , 一边阅读一边脑补 , 想象曹植在赋里讲述的是什么 。 不过读文学的人 , 又有哪一个不喜欢爱情故事呢?爱情与政治 , 永远是广受欢迎的文艺题材 , “古今中外 , 概莫能外” , 就算有学者批评这是把《洛神赋》庸俗化了 , 可是与奉承帝王的解读相比 , 毕竟这个解读 , 更让人感觉轻松、温馨 , 哪怕这不是曹植的本意 , 并非事实 。 当读者与读者之间的对话关系建立起来 , 又在其中产生了公认高明的解人 , 作者自己的想法就不重要了 , 他这时候已经“被躺平”了 。
您说在曹植的记忆中 , 应该不止有一个宓妃 , 那么宓妃的神话在曹植之前已经经历了怎样的移植和变迁?
戴燕:如果去看有关宓妃的传说 , 也包括对宓妃传说的研究 , 就会知道宓妃这个形象 , 从战国到两汉 , 其实是不怎么统一的 , 她有时是昆仑女神 , 有时是洛河神女 , 有时是河伯妻子 , 有时是伏羲女儿 。 我们应该理解作为传说 , 这是很正常的 , 正因为传说纷纭杂错 , 不是事实 , 它才没有逻辑 , 经不起推敲 。 可是由于宓妃是《洛神赋》的主角 , 曹植又说他是根据古代传说里的宓妃写下《洛神赋》中宓妃的 , 因此读这篇赋 , 就不得不了解曹植笔下的宓妃 ,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宓妃?了解这一点 , 才能知道附着在她身上的意味 , 懂得曹植写邂逅洛神宓妃 , 有什么寓意 。
从现在的分析来看 , 宓妃这个形象 , 在传说中 , 她是从西方昆仑一点点向东迁移 , 先在长安附近 , 然后到洛阳 , 变成了洛河之神 , 也就是我说的从一个昆仑神话系统中的女神 , 最后变成了护佑洛阳的洛神 , 有这么一个迁徙的过程 。 为什么在传说里面 , 是走了这样一条迁徙路线?那主要是因为西汉的首都在长安 , 而东汉定都洛阳 。 这么一说便很容易明白吧?可是我仍然要强调:第一 , 这是我们做研究 , 根据仅存的一点资料得出的结论 , 不代表宓妃作为洛河之神的说法 , 到了东汉成为主流以后 , 就不再有别的说法存在 , 也许现在我们不知道而已 。 第二 , 当曹植写“古人有言”时 , 他也并没有指名道姓说这个“古人”是谁 , 那我想这个“古人”就应该是复数的 。 我们知道曹植是读过很多辞赋的 , 他也是屈原、司马相如、扬雄、蔡邕等人的读者 , 在他的记忆中 , 因此必定有上述作者写下的形形色色的宓妃 , 而当他写《洛神赋》的时候 , 他也未必就不是在与过去的这些作者对话 , 在对话中写下自己的宓妃 。 这就是为什么他写的宓妃 , 有一点像《离骚》里的宓妃 , 有一点像《上林赋》里的宓妃 , 也有一点像《述行赋》里的宓妃 , 可是又不绝对跟哪一个宓妃雷同 。 而指出这一点 , 也是为了说明曹植写《洛神赋》 , 同样是在与过去丰富文学传统的对话中进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