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腊月,正月

腊月末的一个中午 , 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 还未开口说话 , 先是一串女人的笑 , 笑声像泉水一样清澈 , 比蓝天白云更爽朗 。 我问:“你是谁?”对方回答:“我是和你一块儿演戏的刘红芳 , 一队的 , 还记得吗?”我仿佛能看见对方等着我回答的笑盈盈的脸庞 。 她的名字即刻把我带回四十多年前 。 我说:“记得 , 记得 , 在我的记忆里你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模样 。 ”她说:“不是小姑娘了 , 是小姑娘她奶奶了 。 在我的记忆里 , 你也是二十岁的小伙子 , 瘦瘦的 , 头发乌黑 , 脸白白的 。 ”我笑着说:“也不是小伙子了 , 是小伙子他爷爷了 。 ”没想到 , 四十多年未曾见面 , 刘红芳的笑声依旧像她演戏时一样年轻 , 纯粹 , 由衷 。
四十多年前 , 我和刘红芳一同在我们陵头大队文艺宣传队排练演出 , 扮演过许多角色 。 那些日子 , 那些人物 , 腊月里彻夜难眠的排练 , 正月里紧张的演出 , 给我的记忆增添了丰富多彩的内容 。
初中毕业后 , 因为出身原因 , 我不能被推荐上高中 , 也不能参与招工或参军 , 只能当农民了 。 那时候 , 毕竟才十六七岁 , 先是茫然 , 继而失望 , 在时间的碾轧下 , 连失望也粉碎为一地残渣 , 只剩下了麻木 。 这时候 , 大队书记叫我去参加文艺宣传队 。 能叫我这样的人参加生产大队里的文艺宣传队 , 我既吃惊 , 又感激 , 便一口答应了 。 大队里的书记可能听说我读初中时演过文艺节目 , 才叫我去的 。 在后来的那几年里 , 一进腊月 , 社员们开始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地平整土地 , 而我们宣传队里的三十几个人则在大队会议室对台词 , 练唱腔 。 我们围在用煤油桶子做的热烘烘的火炉子边对台词的时候 , 水利工地上的社员们脱去棉衣 , 正在拉着架子车奔跑 , 他们每天至少要完成五方的土方量 。 一些生产队长虽然对我们有意见 , 却毫无办法 。 那时候 , 有个口号叫:“抓革命 , 促生产” , 我们在温暖的房间里排戏就是“抓革命”的需要 , 而水利工地上劳动的社员就是“促生产”的 。 大队党支部书记就是这么说的 。
那时候 , 分派给我的角色不是被文艺界定义的“中间人物” , 就是反派人物 , 如“样板戏”中的刁德一就是我演的 。 我们的导演是岐山县人民剧团的演员郭老师 , 谁演什么角色 , 由他说了算 。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 , 红遍全国且红了好些年头的一个喜剧明星 , 当年就是从生产大队里的文艺宣传队走出去的 。 我就想 , 如果我当时一直这样演下去 , 如果我有人提携 , 也许 , 我也会成为明星的——然而 , 人生没有如果 , 只有存在 , 只有现实 。 生活分派给我的角色只能是昙花一现 , 在人生的舞台上 , 我的表演生涯不会长久的 。
【生活|腊月,正月】虽然没有做成职业演员 , 我仍然很感激那个舞台 。 因为 , 舞台改变了我的性格 ,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 我经历了一番痛苦之后 , 变得像演员一样开朗了 。 那时 , 我们村像我一样的同龄人有人因为压力太大自杀了 , 而我似乎毫无压力 , 无忧无虑 。 年过六十 , 我总结自己的那段生活 , 我明白了:我在演戏时 , 是演给村民们看的 , 也是演给自己看的 。 人在戏中 , 如果太入戏 , 就会变为戏中人 , 把生活也作为戏来对待的 。 这样 , 许多事也就看得开了 。 那些腊月和正月里的排练和演出 , 改变了我 , 使我难以忘却 。
我之所以牢记着刘红芳 , 是因为 , 我和红芳一同演出一出戏——这出戏 , 是我写的 , 也是我和红芳几个年轻人演的 。 每年春节时 , 县政府要求每个村拿一出自编自演的剧目去参加县里的汇报演出 。 我们的那出戏 , 在评比中得了三等奖 。 我还记得 , 当年的那些小姑娘、小青年为能在县剧团的舞台上演出而高兴得手舞足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