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斯马尼亚$读书 | 余华:一个游魂在讲述( 三 )


《河流引路人之死》是一部小说,也是一部叙述学指南,对于热衷探索文学奥秘的读者,这是一部值得细细品味的书;对于刚刚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作者,这是一部关于叙述的教科书。我们可以在这里读到叙述的无所不能,阿利亚什的讲述,一个游魂在讲述,有阿利亚什看过听过经历过的,也有阿利亚什没看过没听过没经历过的,一个溺水的游魂,一个飘扬的游魂,一个静坐的游魂,一个无所不知的游魂,讲述了很多的自己,讲述很多的别人,出生后的讲了,出生前的也讲了,最远讲到了他父亲哈利的曾外祖父。弗兰纳根的描写有时候快速推进,可以几页讲完一生,有时候慢下来,仔细描写事物,尤其是关于富兰克林河的动态描写,堪称是文学对于河流描写的典范,阿利亚什和绰号“蟑螂”的两个河流向导带着旅客的历险经历是这部小说的两条线索之一,另一条线索讲述了众多家人和众多别人,这条线索可以说是天马行空,正是这条天马行空的线索让弗兰纳根敢于在叙述里把情节切成片断,同时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之间来回转换,如同在客厅和房间之间来回走动那么自然。需要说明的是,弗兰纳根在让叙述获得彻底的自由的时候,他把握叙述分寸的能力也凸显出来,他深知重要的情节是不能切开的,要一气呵成写完。
阿利亚什与蔻塔·何,一个有着中国血统的女子的认识、相爱、分离就是一气呵成。弗兰纳根不会错过任何的叙述机会,在这个章节里,他趁机写下了何氏家族的历史,也让阿利亚什向蔻塔·何说起了母亲的死,这是阿利亚什第一次说起母亲索妮娅是怎么死去的。我们读到第七页的时候就知道索妮娅去世了,在第九十七页才知道她是怎么死去的。这是弗兰纳根的风格,发生了什么,原因是什么,他经常会分开告诉我们,又总是时机恰当。塔斯马尼亚$读书 | 余华:一个游魂在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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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纳根描写阿利亚什与蔻塔·何分离时,有着深沉的宁静和忧伤,他们的宝贝女儿杰玛来到人间两个月就死了,蔻塔·何沉入到痛苦的深渊,阿利亚什努力安慰蔻塔·何,“生活必须继续”“我们至少拥有过她两个月”,这样的话只是阿利亚什的自我安慰,对蔻塔·何来说是不可理喻的,之后当阿利亚什给蔻塔·何拥抱或者亲吻时,蔻塔·何的反应是对这样举止的憎恶。让我们看看弗兰纳根是如何描写他们的分离,女儿去世八个月后,两个人餐后洗碗时,阿利亚什对蔻塔·何说,他想了很久,最好的办法是他离开。蔻塔·何的反应是虚弱地微笑了一下,“好像他说的不过是要去街角商店买牛奶这种无关紧要的话。‘好吧。’她说,‘好。’然后露出第二次微笑,仿佛这件事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接下去他们继续洗碗,他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肩并肩躺在一起。他握住她的手,但她把手抽走了,交叠在胸前”。
弗兰纳根描写河流时让人读来有着水声喧哗的激动,描写亲人的分离和失去时,则是让人感到无声的心酸。
还是孩子的哈利在捕猎季开始时,跟随父亲波伊走进深林,那是小哈利与父亲相处最好的一段时间,那个回家只会睡觉喝酒动手打母亲的父亲,在小窝棚生活和一起外出捕猎时,变得“安静、快活、温暖,乐于与儿子沟通”,小哈利学会了做他父亲最喜爱的沙袋鼠肉饼,学会了爱他的父亲。可是父亲死了,父亲外出捕猎时被一棵腐烂的树砸死的,风吹断了树干刚好砸在他身上。父亲死的第一天,小哈利因为发烧躺在床上,接下去的四天里他都不知道父亲死了,弗兰纳根用了两页篇幅细致地描写了小哈利的等待,他如何做沙袋鼠肉饼,做完后他把油脂和肉饼放进平底锅里,没有放到火上,他在等待父亲回来。四天后他才把做好的肉饼吃完,出去寻找父亲,弗兰纳根差不多用了三页的篇幅描写小哈利如何找到死去的父亲,然后如何回家,这个懂事的孩子“去晾皮革的棚子里,拿麻绳把三十六张沙袋鼠皮用波伊的防水布外套仔细包好,捆在背后。他知道,如果不背点东西回去,这趟捕猎就白跑了”。虽然棚子里还有上百张皮革。小哈利走了一天半的路,遇到了他的两个叔叔乔治和巴吉尔,在三个人相遇的整整一页描写之后,乔治才问“波伊呢?”,小哈利的回答是“有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