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一棵玉米种在公园里,怎么看都不是庄稼

◎南在南方
城市像一把剪刀 , 把什么都剪碎了
等到儿女都在城里成家立业 , 有一天她叹一声:“原来养了三个客呀!”
父亲看着墙上的中国地图 , 说咱陕西这块地方像一把钥匙 。 说完 ,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带 , 那里系着一串钥匙 , 能打开一处挂着锁的老房子 。 这处房子在陕南 , 藏在一条山沟里 。
这是父母来武汉的第二天 。 外面正飘着雪 , 亮着的电暖器像一盆火 。 父亲嫌这东西费电 , 说要是在家里 , 给火塘加些柴就能取暖 。
我明白父亲思乡心切 , 接着这个话题和他聊了火塘里的茶罐、煨着的酒、埋在火灰里的洋芋 。 父亲的心思好像不在这里 , 他说 , 这么冷的天 , 不晓得花脸猫咋样了?
这把我的心思一下扯远了 。 我在武汉待了十来年 , 接父母来住过几次 , 他们总要留一个人在家 , 照应庄稼 , 人情礼往 , 还有花脸猫 。 这次 , 他们能一起来 , 下了很大的决心 。 得找到接手种地的人 , 不然地荒着像什么话;打电话告知亲戚 , 不然客人来了大门锁着那像什么话;至于花脸猫 , 自然也要请人来做猫饭 。
我和弟弟妹妹都不想让他们再回老家了 , 却不敢告诉他们 , 怕他们觉得被挟持了 。 可他们来了 , 我还是把他们落下了 。 除了周末 , 家里只有他俩 , 幸亏还有只狗小朱 , 给他们添点笑声 。
晚上 , 我和父亲照例要喝杯酒 , 扯些闲话 , 通常我会说到某个邻居或亲戚到城里去了之后是如何生活的 , 比如下棋、看书 。 说到有一位表爷还上老年大学学书法了 , 父亲笑笑说:那是没办法的事 , 城里没有地嘛 , 手闲着也累 。
父亲喜欢看书 , 读了《浮生六记》 , 说写得真好 , 可惜沈复和芸娘命太苦了 。 他夸蒋坦的《秋灯琐忆》写得好 , 看了汪曾祺的《人间草木》 , 夸汪先生家常 , 是个好老汉 。 父亲看书时 , 母亲要么逗弄小朱 , 要么坐在阳台上看看花草 。 母亲进过扫盲班 , 开始能认一些字 , 后来全忘了 。 等到她的三个儿女都在城里成家立业 , 有一天她叹息一声:“原来养了三个客呀!”
有天晚上 , 父亲和我谈起了生死 , 说起了他预备的墓地位置 。 他说他要是死在城里 , 一定要把骨灰送回老家 , 他说他答应过祖母死后陪在她身边;他说那地方离老屋近 , 就像换个地方睡觉一样 , 离屋近还有个好处 , 你们想看我了 , 不用跑路 。 我想 , 是不是留他在城里这事给他压力了?
他们还是孤单 。 我每次下班 , 他们都像五星级酒店的门童 , 站在门口 , 眼巴巴的 , 看样子等了很久 。 我说 , 以前每年回去两次 , 现在天天在一起 , 怎么还等起来了?母亲说 , 那样习惯了 , 现在不一样了 , 有盼头 。
周末扶着母亲去不远处的小广场晒太阳 , 母亲忽然指着一个人说 , 像咱们村里的一个人 。 这只是开始 , 后来每次下楼 , 她总能看到一个人像我们村里的某个人 , 要么背影像 , 要么头发像 , 要么走路姿势像 。 有一天 , 她看见一只松狮狗 , 怎么看都很忧愁 , 母亲忽然乐了 , 说:你看这狗多像某某某!我也笑起来 , 她说的那个邻居不苟言笑 , 倒真有几分神似 。
我笑着笑着 , 心一紧 , 原来母亲也在思乡 。
年关一点一点近了 , 父母想念起老家的腊月 , 烧酒的香 , 熬糖的香 , 左邻右舍欢快的声音 , 而这里缺这一份热气腾腾 。 每有亲朋来电问候 , 父亲总说挺好的 , 挂了电话会若有所思地叹息一声 。 有一天 , 我回来 , 父亲很开心地说:那位上老年大学学书法的表爷回老家了 , 不住城里了 , 说就像一棵玉米种在公园里 , 怎么看怎么不是一棵庄稼 。 看来 , 表爷的话让父亲产生了共鸣 , 我又忐忑了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