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绒|他注定将与大部分同龄人分道扬镳

◎明前茶
他把平生第一张亲手制成的捞纸帘 , 挂在女孩家的门廊上 。 四下只有西风扫落柿叶的轻响 。 那一刻 , 小朱知道自己桀骜不驯的少年时光 , 已经翻过
小朱至今还记得他学习编竹帘的起始 。 中考结束 , 他们这拨儿野马驹都兴奋过了头 , 半个月之内 , 小朱闯了两次祸 。
【竹绒|他注定将与大部分同龄人分道扬镳】两次事故 , 赔掉父亲一整年做捞纸帘的钱 。 加上小朱中考成绩不理想 , 上不了高中 , 父亲接连一个星期 , 脸沉得像黄梅雨天的一大块生铁 。 小朱的心也足足绷了一星期 , 最后 , 他听到父亲淡淡地说:“跟我学手艺吧 , 如今泾县的宣纸有一半都出口国外 , 捞纸帘子不够用 , 我跟你妈忙不过来 。 ”
惩戒来得如此之轻 , 小朱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 不过 , 依照他的倔脾气 , 还是犟了一句:“我可不学织帘子 , 坐在织机前屁股一天不能抬 , 闷都闷死人了 。 ”
父亲呛他一句:“你暂时还没资格上织机 。 你这毛躁性子得打磨 , 先抽竹丝 , 再学着在成品帘子上抹漆吧 。 ”
朱家世代是做捞纸帘子的 , 就是一幅细密的竹帘 , 四周钉上木框 , 就可以在纸浆池子里来回荡漾 , 让纸浆在竹帘上薄薄地附着 。 竹帘倒扣 , 轻轻掀起 , 一层湿纸便留了下来 。 捞纸帘子的质量是否过得硬 , 是手工宣纸是否匀、平、光的第一步 。
小朱即开始与父亲学做捞纸帘 , 一开始 , 他只做一件事:父亲剖好了细竹丝 , 他把竹丝从铁板上一个直径不到2毫米的圆孔里穿过去 , 左手穿 , 右手拔 , 只听“嗤啦”一声 , 一团竹绒就在铁板左侧浮现 。 穿过孔洞的竹丝 , 横截面就由方形变成圆形 。 这个工作单调又考验人的利落 , 抽拔的速度不够 , 不是竹丝半截断掉 , 就是抽到一半 , 竹丝卡在了孔洞里 。 抽拔竹丝的工作做了两天 , 小朱的手就开裂了 , 涂护手霜也不管用 , 那些升腾的竹绒 , 把他手上的油脂都带走了 。
不过 , 他好像不反感这项工作 , 空气里充斥着新鲜竹汁的味道 , 涤荡肺腑 。 父亲偷眼瞄看儿子 , 看他将一小束抽拔成圆形的竹丝举起来 , 迎着阳光观瞧 , 脸上有微微的惊讶与得意 , 父亲就安心转过脸去织竹帘了 。
竹丝从圆孔中穿过去 , 就像穿过去无穷无尽的时间 , 无穷无尽的白日幻想 。 动作熟练后 , 小朱居然经常想起他初三时喜欢过的一个女孩 , 她甩着高马尾 , 去上县一中了 , 小朱知道今生可能不再会与她有任何交集 。 忽然 , 糙小子心里 , 浮上了一点怅惘 , 这点怅然若失像竹绒一样“嗤啦嗤啦”地在他心头升起来 , 越聚越浓 , 赶也赶不走 。
小朱知道 , 他必须在工匠之路上继续向前走 , 他将与大部分同龄人分道扬镳 , 他将留下来 , 与老家的青山绿水发生永久的关联 。 他脸上的青春痘迅速消隐了 , 脸庞长开 , 眉宇间长出沉静之色 。 他学会了为捞纸帘上漆 。 漆树林里割来的土漆 , 用揉成团的丝绸在竹帘上抹匀 , 如果用棉布蘸漆来用 , 会在竹帘上留下很多细小的棉花毛毛 , 很难处理 。 漆涂完之后 , 要用猪鬃毛刷子再度刷匀 , 摊晾在太阳下 , 等着漆面氧化成膜 。
最后 , 小朱终于学会了编织捞纸帘 。 小朱跟父亲说 , 他亲手制成的这第一张帘子不要卖 , 他要留个纪念 。 父亲只答了一个字:“成 。 ”
小朱卷起那张帘子 , 就出门去了 。 他去了女孩的家 , 大门紧闭 , 透过大门的缝隙朝里望 , 里面的荒草过腰 , 一棵巨大的柿子树已经开始落叶 , 显露出那一树娇艳甜蜜的果实 , 像小灯笼一样明亮 。 问过邻居 , 邻居说 , 自打女孩考上县一中 , 家里就把宣纸作坊转手给女孩的舅舅 , 全家搬到县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