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西埃在《底层青年的梦》一文中以司汤达《红与黑》为个案 , 论及现代小说的能量被用进两类体裁 , 一是散文诗 , “它为了扩大感受的呈现而去掉了行动 , 把整个世界浓缩为细微的场景” , 一是某类小说 , “它把人物的行动写得极为简单 , 这样就能让他们突然悟到日常生活的一成不变 , 然后再让他们在迷茫中走向尽头 , 或者在单调的重复中经受痛苦” 。 (朗西埃:《美感论》 , 赵子龙译 , 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 , 第69页 。 )
很多评论寻找到张惠雯小说与契诃夫作品的共性 , 事实上 , 她继承并发展了“一类小说”风格 , 有福楼拜、莫泊桑、契诃夫、奈保尔、奥兹……简约的故事 , 复杂的心绪 , 消磨生命的模式化生活 。 那么 , 张惠雯赋予“美人系列”的主题是什么?我认为是从日常转录内心对美的记忆与情感 。 她借助“美人”的故事 , 调动读者对美好的人或事的涓滴回忆 。 “这些东西曾深深打动过我们 , 伴随着我们的成长 , 其美丽回响甚至延绵直至中年 。 以这种方式 , 她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 也仿佛成为了地方的另一种历史 。 ”中篇是张惠雯的新实践 , 她依然延用极简主义叙事 , 揭示命运与情绪的起伏呼应 , 从意料之中的磨难里 , 展示“美人”如何渡过、又如何忘记、再如何不动声色地修复心灵坍塌 。 何丽会在三段恋情里 , 都付出绝对信任与交托 , 爱人之间也没有算计的干扰 , 她永远纯粹且真挚地对待感情 。 因而 , 各种女性独立、女性奋斗的说辞 , 若置于一位县城美人身上反而会显得不合时宜 , 她并没有经营美丽 , 只是安于生活 , 争取一段珍贵爱情 。 小说独特性也正由此建立 。
时代、县城、美人 , 原本会激发强烈戏剧性的时间地点人物 , 却化入人世间 , 作者呈现何丽将苦难的逐层向内消化 。 从此层面分析 , 小说显示出与电影的不同 , 它会用文字内化或符号化复杂情绪 , 而镜头语言选择令其外化或物化 。 李成光无疑是小说张力最强的男性形象 , 他对何丽的追求、抛弃和寻找都裹挟其私心 。 三个时期与何丽的交往 , 皆以个人情感需求为目的 。 但李成光主动援救宋斌的动机却令人物即刻立体化 , 此刻的竭力保护(何丽与宋斌的孩子)因曾经的随性失去(他与何丽的孩子) , 补偿行为无形中突破了“利己”/“利他”界限 , 孩子真正牵引出其对逝去爱情的遗憾 。 这一情节设计是小说的一次升华 , 夹杂着苦涩的温情从文字间延宕开来 。
张惠雯早期作品 , 比如《古柳官河》 , 曾集中描写乡镇集市 , 以此作为地域生态的重要因子 , 在后续创作里 , 她较少再聚焦乡土面貌 , 而是聚力于某个时刻的环境塑造 。 “美人系列”中 , 她需要充分还原时代 , 创造沉浸式阅读体验 , 因此精准再现地方的种种细节成为构筑处境和情境的关键路径 。 《美人》基于三条主要街道营造空间 , 在何丽与李成光的爱情故事里 , 以县城中心——国营饭店为出发点 , 依次定位黄色帆布大棚、国营清真食堂、化肥厂、百货大楼、人民影院、县文化馆、门市部、人民大礼堂、机关大院 , 布景八十年代县城 。 权力成为左右命运的利器 , 主导何丽的家庭变故和人生转折 。 在九十年代生活现场 , 街市形态改变中透露观念改变:温州人开的新式发廊、港台歌星的歌、倒闭的国营饭店和国营百货大楼、新建的“青龙岗商业街”、没落的电影院、火爆的录像厅、二十四小时放映的最新港片、新兴的迪斯科舞厅 , 重构县城的物质轮廓 , 也折射其精神追求 , 资本开始凌驾权力 , 普通人孙向东获得了亲近美人的机会 。 进入2000年 , 卡拉OK、 VCD机、大屏幕彩电、音箱主宰娱乐 , 同时“拆迁热”从城区向郊外蔓延 , 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在扩城 , 大量土地被拍卖给地产开发商 , 宋斌因此崛起因此陷落 。 空间巨变 , 令城乡之间、中心与边缘之间的边界模糊至消失 , 何丽依然是县城焦点 , 新思想矗立的栅栏仍为其留出“美”的核心地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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