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_文化|散文丨黄土的儿子( 二 )


我们去到陕西的日子 , 还是作协里兴起“算命”热潮的日子 。 这一种热闹景象之下总有那么一股颓唐之气 , 这是一个令人深感茫然的年头 。 新时期文学走过最初的蓬勃的道路 , 来到前不见去路、后不见来路的叫人困惑的中途 。 我们以真挚单纯的情感为动力的文学的童年时期已经过去 , 我们有一种感情抽空、精疲力尽的感觉 。 这又是一个八方来风的时期 , 世界文学艺术的各种潮流与思想扑面而来 , 干扰着我们的判断力 , 平添一股怀疑的空气 。 陕西作协的“算命”热潮 , 其实是这个时期整个文学的一个心灵景象 。 如陕西这样历史悠久、文明古老的地方 , 算命的方式形形种种 , 连“易经”这种高深的玄学 , 都为一般人所普遍掌握 , 令我们目不暇接 。 不得已我们也只得亮出两招 , 来与他们抵挡一阵 。 我们的算命方式带有洋务派的面目 。 据称来自弗洛依德 , 其实是一种心理测验 。 我们让被测算的对方迅速报出一只动物 , 然后报出由此动物所想起的形容词 , 报完一只动物 , 再报一只 , 一直报三只为止 。 我们说第一只动物的形容词是你对自己的描绘;第二只动物的则是别人对你的描绘;第三只却是实际上的你自己 。 我们看出路遥接受这测试是出于不使我们扫兴、带有捧场的意思 。 他脸上带着温和宽容的微笑 , 像一个听话的好学生 , 一一回答我们的提问 , 然后耐心地等待我们破译 。 当我们说到第三个动物的形容词其实意味着实际上的自己的时候 , 路遥不由“哦”了一声 , 脸上的笑容消失 , 眼神变得严肃了 。 我记得路遥第三个想到的动物是牛 , 他形容牛用了沉重、辛劳一类的字眼 。 这游戏中还有一个问题 , 涉及到对死亡的态度 , 我已经忘了路遥的回答 。 这时候 , 我们谁也不曾想到 , 这个问题会真的降临到我们面前 。
有一日 , 我们在当时的《延河》主编白描家 , 做着另一种算命的玩意儿 。 推门进来一个人 , 瘦长的个子 , 背着手 , 背微驼 , 他说:哟 , 来客人了?就走到我们跟前 。 他就是邹志安 , 他是作协院里众多“神算”中的“神算” 。 白描见他来 , 便谦恭地让出位置 , 让他来解释我们的命 。 我们的命是像拆字又像破译密码一样从一本书上抄写下来 。 邹志安是一副当然权威的样子 , 一字一句地描绘着我们的前程 。 算罢 , 他对我说:你的额头长得好 , 你的好运全在这额角上了 。 他又详细分析了一下这额角的位置 , 意思是如果失之分毫便差之千里 。 邹志安给我一个乡间知士的印象 , 他是那种含而不露的智慧 , 他心里一切明白如镜 , 面上却一派憨拙 。 第二天早晨 , 邹志安到招待所来敲我的门 , 说要请我们去吃羊肉泡馍 。 坐在小吃铺里 , 我们瞎聊天 , 问他:“您几岁了?”我们上海人问人岁数 , 无论对方长幼都问“几岁” , 显得很不严格 , 也不规矩 。 听了我们的问题 , 邹志安并不作纠正 , 很恳切地说:“我三岁” 。 紧接着 , 我们又一次出语惊人 , 我们说:“您五十了吧?”他谦和地微笑道:“快了 。 ”后来我们才知道 , 他其实是六六届高中生 , 这年四十三岁 。 他说他当年去上海串连的情景 , 一下火车就生病送进医院 , 他至今还记得护士为他量体温时的那句上海话 , 模仿得惟妙惟肖:三十九度三!对上海的又一个深刻印象是面包 。 串连站发面包时 , 他用裤子扎了裤口去装 , 装了整整一裤子 。 他以调侃的口吻说这些 , 这场面有一种叫人难过的地方 , 即便是轻浮如我们也笑不出来 。 他的超过实际年龄的苍老也叫我们沉重 , 可那时候我们并没想到死亡会来临 。 吃完羊肉泡馍 , 他和我一同慢慢走回作协院子 。 他背着手 , 就像一个老农 。 这时太阳升起了 , 照进院子 , 照在他的睑上 , 他微微眯缝起双眼 。 这一个场景一直在我眼前 , 有一种无声无息的哀伤在冉冉升起 。 他走在被院墙隔成的阳光的格子里 , 有一点茫然似的 。 他与我道了别 , 又原地站了一会儿 , 才向他住的那幢楼走去 。 后来 , 当他去世的消息传来 , 我就老想起他站在院子的阳光方格里的情景 , 这给我一种竭尽全力的印象 。 是的 , 竭尽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