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地坛,寻找一位作家的足迹|纪念史铁生( 六 )


有一年 , 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 , 我在园中读书 , 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 。 ”我放下书 , 想 , 这么大一座园子 , 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 , 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 。 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 , 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 , 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
|去地坛,寻找一位作家的足迹|纪念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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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 , 当然春天是早晨 , 夏天是中午 , 秋天是黄昏 , 冬天是夜晚 。 如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 , 我想春天应该是小号 , 夏天是定音鼓 , 秋天是大提琴 , 冬天是圆号和长笛 。
要是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 , 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音 , 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 , 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 , 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 。 以园中的景物对应四季 , 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 , 时而明朗时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杨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 , 或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 , 阶下有果皮 , 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 , 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钟 , 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 , 浑身挂满绿锈 , 文字已不清晰;冬天 , 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 。 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节 , 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 , 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失恋 , 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花回家的时候 , 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 , 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 , 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 , 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 , 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 。 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四季 , 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 , 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 , 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诗 , 冬天是一群雕塑 。 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 , 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 , 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 , 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 。
因为这园子 , 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 , 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 , 我会怎样想念它 , 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 , 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

现在让我想想 , 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呢?好像只剩了我和一对老人 。
十五年前 , 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 , 我则货真价实还是个青年 。 他们总是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 , 我不大弄得清他们是从哪边的园门进来 , 一般来说他们是逆时针绕这园子走 。
男人个子很高 , 肩宽腿长 , 走起路来目不斜视 , 胯以上直至脖颈挺直不动;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条胳膊走 , 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 。 女人个子却矮 , 也不算漂亮 , 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 , 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惧 , 她轻声与丈夫谈话 , 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 。 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 , 但这想法并不巩固 , 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 。 两个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 , 但由于时代的演进 , 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古朴了 。 他们和我一样 , 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 , 不过他们比我守时 。 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 , 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 。 刮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 , 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 , 夏天他们的衬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 , 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 , 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