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地坛,寻找一位作家的足迹|纪念史铁生( 八 )


早晨和傍晚 , 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 , 早晨她从北向南穿过这园子去上班 , 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 。 事实上我并不了解她的职业或者学历 , 但我以为她必是学理工的知识分子 , 别样的人很难有她那般的素朴并优雅 。 当她在园子穿行的时刻 , 四周的树林也仿佛更加幽静 , 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远的琴声 , 比如说是那曲《献给艾丽丝》才好 。 我没有见过她的丈夫 , 没有见过那个幸运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 我想像过却想像不出 , 后来忽然懂了想像不出才好 , 那个男人最好不要出现 。 她走出北门回家去 , 我竟有点担心 , 担心她会落入厨房 , 不过 , 也许她在厨房里劳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 , 当然不能再是《献给艾丽丝》 , 是个什么曲子呢?还有一个人 , 是我的朋友 , 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 , 但他被埋没了 。 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 , 出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 , 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等 , 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 。
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 , 我用手表为他计时 , 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一下手 , 我就记下一个时间 。 每次他要环绕这园子跑二十圈 , 大约两万米 。 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 , 他以为采访人员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 。 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 , 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 , 于是有了信心 。 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 , 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 , 他没灰心 。 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 , 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 , 他有点怨自己 。 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 , 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 。 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 , 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 。 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呆到天黑 , 开怀痛骂 , 骂完沉默着回家 , 分手时再互相叮嘱:先别去死 , 再试着活一活看 。
现在他已经不跑了 , 年岁太大了 , 跑不了那么快了 。 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 , 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 , 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 。 ”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 只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 , 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遍 。 不见他已有好几年了 , 现在他和妻子和儿子住在很远的地方 。
这些人现在都不到园子里来了 , 园子里差不多完全换了一批新人 。 十五年前的旧人 , 现在就剩我和那对老夫老妻了 。 有那么一段时间 , 这老夫老妻中的一个也忽然不来 , 薄暮时分唯男人独自来散步 , 步态也明显迟缓了许多 , 我悬心了很久 , 怕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 。 幸好过了一个冬天那女人又来了 , 两个人仍是逆时针绕着园子走 , 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女人的头发白了许多 , 但依旧攀着丈夫的胳膊走得像个孩子 。 “攀”这个字用得不恰当了 , 或许可以用“搀”吧 , 不知有没有兼具这两个意思的字 。

我也没有忘记一个孩子——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 。 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 , 我第一次到这园子里来就看见了她 , 那时她大约三岁 , 蹲在斋宫西边的小路上捡树上掉落的“小灯笼” 。
那儿有几棵大栾树 , 春天开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黄花 , 花落了便结出无数如同三片叶子合抱的小灯笼 , 小灯笼先是绿色 , 继而转白 , 再变黄 , 成熟了掉落得满地都是 。 小灯笼精巧得令人爱惜 , 成年人也不免捡了一个还要捡一个 。 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 , 一边捡小灯笼;她的嗓音很好 , 不是她那个年龄所常有的那般尖细 , 而是很圆润甚或是厚重 , 也许是因为那个下午园子里太安静了 。 我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跑来这园子里?我问她住在哪儿 , 她随指一下 , 就喊她的哥哥 , 沿墙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 朝我望望 , 看我不像坏人便对他的妹妹说:“我在这儿呢 。 ”又伏下身去 , 他在捉什么虫子 。 他捉到螳螂、蚂蚱、知了和蜻蜓 , 来取悦他的妹妹 。 有那么两三年 , 我经常在那几棵大栾树下见到他们 , 兄妹俩总是在一起玩 , 玩得和睦融洽 , 都渐渐长大了些 。 之后有很多年没见到他们 。 我想他们都在学校里吧 , 小姑娘也到了上学的年龄 , 必是告别了孩提时光 , 没有很多机会来这儿玩了 。 这事很正常 , 没理由太搁在心上 , 若不是有一年我又在园中见到他们 , 肯定就会慢慢把他们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