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新书|马家辉《大叔》:关于家与行走的漫漫记忆( 二 )


诸照片里 , 有一种是三十年前的《号外》封面 , 刘天兰负责的造型设计 , 张国荣侧坐眺望远方 , 纯白的背景 , 似无翼的天使 。 该期专辑里有许多照片 , 主打怀旧风 , 不少是黑白和泛黄的 , 其中一张是他的半身近照 , 回眸望向镜头 , 看起来非常眼熟 。
刘天兰抓住了他的英俊长相 , 透过造型 , 透过照片 , 让两人穿越时空而诡异相遇 , 既跟他开了玩笑 , 也戏弄了一去便决绝地不回头的时间 。
是的 , 时间 。 今年悼念张国荣的气氛似乎特别浓烈 , 当然是对他致敬 , 却亦可能跟大家急欲回头缅怀那些美好岁月隐隐有关 。
时代越是仓皇 , 难免越想在已被定义的昔日时光里找寻慰藉 。 那些年 , 仿佛所有理想即使尚未达成但亦必在前头等待 , 等我们去追 , 等我们去盼 , 等我们朝着目标或快或慢地前行摸索 。 我们的风继续吹 , 我们的不羁的风 , 俊男美女和金玉满堂 , 像闪闪发光的珠宝在香港的夜空上搁着、晃着 , 伸手碰不到 , 但至少能够看见 , 看见已是满足 。
悼念张国荣以至所有人或事物 , 越来越有疗愈效果 。 在焦躁的时候 , 只好想象昔日曾有的点点星光 , 否则 , 日子怎么熬得下去?
同代人
怀念张国荣 , 对于不同的年龄层 , 想必有很不一样的意义 。 六十五岁以上的人看张先生 , 隔了一代 , 对于张国荣离世的记忆与感受 , 与其说是哀恸 , 不如说是深深的惋惜和感慨:“眼看他起高楼 , 眼看他楼塌了” 。 一位明星的起落明喻着生命无常 , 没有永恒的璀璨 , 没有永远的不朽 , 生命如是 , 不管是否自断自绝 , 死亡就在前头 , 谁都一样 。 张国荣的荣耀与努力跟他们隔了一层 , 不在他们的偶像名单里面 , 故充其量只有悲 , 没有恸 。
三十五岁以下的人呢 , 张国荣之于他们确是偶像 , 也就只能是偶像 , 因为亦是隔了一代 , 在成长的路程里 , 张先生已经是天上的耀目亮星 , 抬头仰望 , 远远的 , 像周刊、报纸和童话书里的传奇 , 看的听的都是对岸的故事 , 甚至是历史 。 从他们懂事以来 , 张国荣已经是张国荣 , 不是其他 , 而到了二〇〇三年 , 存在的张国荣变成不存在的张国荣 , 死了一位明星 , 名人榜里失去了一个名字 。 他们伤心难过 , 却仍只等同于对人世灾难的诸般伤心难过 。
至于在这两个年龄层中间的那一群 , 亦即跟张先生差不多同岁的那群善男子、善女子 , 由于跟他一起度过香港的辉煌年月 , 一起成长 , 一起打拼 , 一起见证路途上的种种不平与挫败、挣扎与成绩 , 张国荣之逝遂如同自身的离散崩坏 , 那种惊吓与惶恐 , 虽非确确实实地“切肤” , 却是确确切切的痛楚 。 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是这样的 。 当他跳楼自杀的消息传来并被确认 , 忽然间 , 像惯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了套 , 像一同出发的旅者忽然少了一人 , 下车了 , 或迷途了 , 召唤不回来 , 像一位极熟悉的朋友完全失去联络 , 留下悬疑 , 留下担心 , 生者唯一能做的事是尽快接受事实 , 然后慢慢去习惯事实 , 承认它 , 却又惦挂他 。
对这一群人来说 , 张国荣之成为“张国荣”是一段缓慢的养成历程 , 由默默无闻到大红大紫 , 由落后于陈百强的“下把”变成香港演艺精神的代表 , 付出了也收获了 , 具体而微地映射着这一群人的乐观信念 。 他美 , 他爱美 , 他懂美 , 他善良 , 他赞美善良 , 这一群人看着他变成明星也陪伴他变成明星 , 他是可以亲近的梦想 , 在他身上 , 凝聚了同代人的岁月记忆 , 以及笑声与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