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中国艺术的“古意”( 三 )


实际上从时间角度看,传统艺术追求的“古”,有两种不同的内涵:
一是时间性的,古是与今相对的概念,过去的历史,历史中显现的权威话语,由权威话语所形成的“法门”——古法,成为当下创造的范本 。 这种“古——时间、历史所构成的无形存在,如同艺术家脚下的大地,是创造的基础,也是价值意义的显现 。
如赵孟頫说:“作画贵有古意 。 若无古意,虽工无益 。 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秾艳,便以为能手 。 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 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 。 ”他所理解的“古意”,本质上是时间性的 。 其中包含的潜在观念,乃是以古为美,所谓“若无古意,虽工无益” 。 他认为,有成就的艺术家,要“近”于“古”,承续艺术正脉,追寻先贤传统 。 他论书提倡归复“二王”,论人物画以唐人为高标,都是这方面思想的反映 。 古,在他这里代表一种“简率”的表达原则,一种与世俗相对的高雅艺术趣味,如何能体现这样的气质,需要到传统中去寻找 。
二是非时间性的 。 古不是与今相对的过去,而是超越古今所彰显的人的真实生命感觉 。 它重在透过变化的表相,去追踪时间流动背后不变的内涵,发现人生命存在的意义 。 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今人心中有,古人心中也有,岁岁年年人不同,但年年岁岁花相似,天地人伦中有一些不变的东西 。 如龚贤诗中所说:“小台临寂历,溪断欲生烟 。 此地近于古,何年方及春?”这里所言“近于古”的古意,不是赵孟頫的古风,它是“不及春”的,无时间是其根本特点 。 龚贤在高古寂历中,抖落一切“合法性”攀附,荡却时间性裹挟所产生的种种迷思,将人从知识表象中、历史丛林里、功利追逐处拯救出来 。 如石涛所说,艺术创造是“一洗古今为快”——挣脱“古今”缠绕,追求生命里永不凋谢的春花 。
石涛这方面的理解堪称透彻 。 他说:“画家不能高古,病在举笔只求花样,然此花样,从摩诘打到至今,字经三写乌焉成马,冤哉!”这段话涉及两种“古” 。 “高古”,是一种脱略时间、知识的超迈境界,乃“一洗古今”所得 。 而“只求花样”,从南宗王维一路“打到至今”,是时间性质的,是对传统、古法的膜拜 。
石涛说:“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 。 千百年来,遂使今人不能一出头地也 。 师古人之迹而不师古人之心,宜其不能一出头地也,冤哉!”“古人之迹”,是时间延传中存留的作品以及作品粘带的法度;“古人之心”,是非时间性的,它是通于天地、古今的存在,是人在生命体验中发现的真实 。 真正的艺术创造,是要从“古人之迹”中发现“古人之心”,在时间性的成法背后去追求勃郁的生命精神,也就是他的“一画” 。
前人有“金石鼎彝令人古”、“石令人古”等说法,元明以来艺坛很多人对布满锈迹的对象感兴趣,如青铜器物 。 这并非是要证明器物、顽石年代久远,来历不凡,也不只是为了满足主人博雅好古的趣尚,斑驳陆离的意味,却有另外一种精神启发,如同打开一条时间通道,将人从时间中拉出,去与另一世界的知心者对话,高明的鉴赏者重视的是这样的感觉 。
千余年来中国艺术观念中追求的“古意”,在很大程度上表现的是这超越时间、归复真性的创造精神 。 尤其在文人艺术中,这种倾向则更为明显 。 古意,如同俗语中所说的“古道热肠”,正因为“人心不古”——丢弃了它的本然性存在意义,背离了真性,所以需要这种温热的“古意” 。 古意,在一定程度上说,就是本初之意、朴素之意,它是创造的源泉 。
传统艺术中与“古”相关诸概念,大多与这种非时间的古意有关 。 如古澹,强调以淡然本真之怀面世,克制人追求目的性的冲动 。 古朴,形容一种朴实自然的格调 。 浑古,强调超越知识分别的无时间境界 。 高古,一种与永恒同在的非时空境界 。 古秀,强调朴实本真中的活泼,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