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懂陶渊明的那个人,可能是苏轼( 二 )


言者所以明象 , 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 , 得意而忘象……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 , 存象者非得意者也 。
王弼相信 , “尽意莫若象 , 尽象莫若言” 。 这代表了他和庄子“书籍文字无过是古人渣滓”思想的分道扬镳 。 但是对王弼来说 , 言和象都仅仅是一种媒介 , 就好像用来捕鱼的筌 。 这里我们需要注意的 , 不是“忘言” , 而是“得意” , 或者 , 更准确地说 , 是“得”的概念 。 作为一个动词 , “得”可以用于一系列事物 , 从田产、家业 , 直到一行精彩的诗句 。 它意味着建立所有权 。
|最懂陶渊明的那个人,可能是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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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五世纪初期编写的《世说新语》这样记述郗超(336—377)对隐士的慷慨资助:
郗超每闻欲高尚隐退者 , 辄为办百万资 , 并为造立居宇 。 在剡为戴公起宅 , 甚精整 。 戴始往旧居 , 与所亲书曰:“近至剡 , 如官舍 。 ”郗为傅约亦办百万资 , 傅隐事差互 , 故不果遗 。
隐居本身是一种文化资本 , 它也需要一定的经济资本才能付诸实施 。 隐居是有代价的 , 而且常常发生于一个特定的地理环境 。 从《世说新语·栖逸》篇中 , 我们得知康僧渊公元340年左右来到江西豫章 , “立精舍 , 旁连岭 , 带长川 , 芳林列于轩庭 , 清流激于堂宇” 。 好奇的朝士纷纷前来参观这位胡僧如何“运用吐纳” , 康僧渊开始时“处之怡然 , 亦有以自得 , 声名乃兴” , 但是终于“不堪 , 遂出” 。
在文字简略的《世说新语》里 , 对康僧渊精舍的描述显得颇为铺张 。 正是在这样一种环境里 , 康僧渊才能够“有以自得”——“自得”的表面意思 , 就是“获得自我” 。 隐居必须发生于一个明确界定的空间 , 这在另一则《世说新语》逸事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 在这则故事里 , 隐士仅仅居住在山岭旁边已经不够了 , 还必须以更加具体的方式拥有一座山:
支道林因人就深公买印山 。 深公答曰:“未闻巢、由买山而隐 。 ”
巢由 , 即巢父、许由 , 上古的高尚隐士 。 据四世纪竺法济《高逸沙门传》:“遁得深公之言 , 惭恧而已 。 ”支道林未得印山 , 先得法深排调之言 。 不过 , 支道林终于还是定居印山了 。
我们应该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解读陶渊明的南山诗 。 诗人强调结庐在“人境” , 可以视为对当时“铺张隐居”风气的抵制 。 和康僧渊不同 , 诗人门前无车马之喧 , 没有受到朝士来访的干扰 , 这表示他真正做到了“隐身” 。 他的成功不是由于“地偏” , 而是因为“心远” , 而这正是时人所谓“小隐”“大隐”的分别 。
陶渊明不仅在人境结庐 , 而且十分小心地和传统的隐居环境——山林——保持距离 。 一道篱笆不仅隔开了人境 , 也隔开了南山 。 在精神上 , 他和联翩归山的飞鸟和谐一致 。 在《杂诗》其七中 , 诗人把人生比作行旅:“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 。 ”南山不仅是飞鸟的家园 , 也是诗人的归宿 。 虽然没有支道林的买山之举 , 陶渊明也终于“获得”了南山 , 只不过他得山的手段是和南山保持距离 , 对之遥遥瞩目而已 。
然而 , 五百年之后 , 对醉心于获得奇花异石以及珍贵艺术品和文物的北宋文人来说 , “得”山已经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 。 在北宋 , 陶渊明脱颖而出 , 被塑造为最伟大的六朝诗人 , 并且最终演变为一个如南山一般巍然屹立的文化偶像 。 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围绕着南山诗发生的 , 或者 , 更准确地说 , 是围绕着诗中的一个异文发生的 。 归根结底 , 重要的不仅是得山 , 更是诗人得山的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