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我在那里完成了生命的成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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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城
一座山城 , 两个时代 , 由平淡的表象窥探内涵的底色 。 它们沉睡多年 , 需要一次复活的机会 。
“鱼城”是长江中上游的一座重镇 。 对于我 , 它是一座特别的城市 , 我在那里完成了生命的成人礼 。 对于中国 , 它也是一座特别的城市 , 有着开埠陪都的历史、底层血性的昨天和网红打卡的现在 。
《记忆之城》的写作是从“鱼城”炎热的租屋里开始 , 在二十年之中逐渐完成的 , 是一个婴儿从出生落地到弱冠成人的年份 , 鱼城亦在新世纪几经变迁 , 其间不乏人事震荡和社会变动 , 作为人物原型之一的我与“鱼城”的关系 , 也经历了几度起伏后的渐行渐远 , 从当初的身陷其中到仅剩一个户口本上的地址 , 最终成为一个观光的外地游客 , 一切都在加速的时光中流逝 , 剩余一个潦草的尾巴:我的档案依然尘封在“鱼城”的某个地方 , 等待某天复活 , 重新成为我余生路上的某道门槛 , 或者彻底风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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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去“鱼城” , 我对那里的变动感到震惊:过于庞大拥挤的高楼 , 已经将整个“鱼中半岛”的地貌踩在脚下 , 过往的“鱼城”生活在高楼脚下的缝隙里找不到位置 , 朝天门、“棒棒”“小妹”、黑舞厅、精典书店、烧白、棚户区、吊脚楼 , 还有两江汇合的漩涡潮涌 , 都在“网红城市”的光影之后消失 。 对于一群群涌向洪崖洞、来福士、洞子火锅、小面馆或乘坐长江索道的外地游客来说 , “鱼城”没有记忆 , 只剩现在闪闪发光的散落鳞片 。 曾经在那里生活数年的我 , 感到自己对于“鱼中半岛”完全是个陌生人 , 就像很多从解放碑、较场口远远迁走的本地居民一样 , 连记忆也被过于庞大和喧嚷的当下全然覆盖了 。
这使我感到某种悲哀的庆幸:庆幸自己在记忆被混淆、覆盖之前写下了这篇故事 , 将注定消散之物暂时凝固下来 。 悲哀的是除了记忆 , 我和我笔下的人物已别无所有 , 小说中的红萍、小芹或者陈天、“我” , 在这座城市中心行走和栖身过的印记几乎被完全抹掉 , 似乎未曾来过;即使还在某处缝隙和边缘辗转求生 , 也失去了明明白白发出声音的机会 。 对于我来说 , 它将不再是一座记忆之城 , 所有能够保留的 , 我已写在纸上 。
“鱼城”的记忆是黏稠的 , 黏稠得身处其中感到兴奋又恐惧 。 生命与欲望的发酵蒸腾像是一家火锅店的厨余桶 , 因为油脂和沼气积聚过久而可能爆炸 。 “鱼城”的生活地层是叠压交错的 , 正如同它独特的立体地貌 , 上半城和下半城的生活界限分明又相互混淆 , 作为一名跑街采访人员的“我”目睹和经历了大量底层社会的杂乱、痛苦与活力 , 也接触到中上阶层的骄傲自足;“我”厕身的一群初出校门的学生 , 则在职业压力、时代变迁和身份交错之中浮沉 , 混迹于底层 , 又体验和反思着社会与自身 , 体会清醒与沉沦、节制与放纵、快意与痛苦的时代分裂 。 回头看来 , 不论其中含有多少故事 , 那是一个未曾被驯服、保留着原初本能与粗粝质地的时代 , 一座未曾被过度 与装扮的城市 , 一条浑浊奔涌的江水 , 在逝去的时间中震荡回旋、喧嚣不已 。
我希望用某种没有淘洗和打磨得过分光滑的文字 , 保留“鱼城”和它生活的内情 , 摩挲之下仍能感触疼痛和血肉 , 以此来纪念那些姓名连同印痕一同消失的人 , 那个被加速叠压在新的欲望与变动之下的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