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沈从文:天旱地涝我们就得饿死,军队下乡土匪过境我们又得磨死

对于普通人来说 , 死亡意味着什么?
1934 年 , 沈从文在《水星》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知识》 , 讲述了一个年轻农民在田地里被蛇咬死的故事 。 故事反映了旧时山乡农民独特的生死观 , 也道出了乱世重压之下普通人飘零的命运 。
沈从文|沈从文:天旱地涝我们就得饿死,军队下乡土匪过境我们又得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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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Theodor Lundqvist
原题 | 知识
作者 | 沈从文
哲学硕士张六吉 , 一个长江中部某处小地主的独生子 。 家中那份财产能够由他一手支配时 , 年龄恰满二十岁 。 那年正是“五四运动”的一年 。 看了几个月上海北京报纸 , 把这个青年人的心完全弄乱了 。 他觉得在小城里蹲下毫无意义 , 因此弄了一笔钱 , 离开了家乡 。 照当时的流行口语说来 , 这个人是“觉悟”了的分子 , 人已觉悟 , 预备到广大的世界来奋斗的 。
他出外目的既在寻求知识 , 十多年来所得到的知识 , 当真也就很不少了 。 凡是好“知识”他差不多都知道了一点 。 在国内大学毕业后又出国在某国一个极负盛名的大学校里 , 得了他那个学位 。 他的论文为“人生哲学” , 题目就证明了他对于人生问题这方面知识的深邃 。 他的学问的成就 , 多亏得是那大学校研究院一个导师 , 尽力指导 , 那是个世界知名的老博士 。 他信仰这个人如一个神 。
他同许多人一样 , 出了学校回国来无法插进社会 。 想把自己所学贡献给社会 , 一时节却找不着相当事业 。 为人纵好 , 社会一切注重在习惯 , 可不要你那么一个好人 。
他心想:没有机会留在大都市里 , 不妨事 , 不如回到我那个“野蛮”家乡去看看吧 。 那野蛮家乡 , 正因为在他印象中的确十分野蛮 , 平时他深怕提起 , 也从不梦想到有一天会再回转那个家乡 。 但如今却准备下乡了 。
忧郁 。 他担心回到家乡去无法生活 。 他以为一面是一群毫无教育的乡下人 , 一面是他自己 。 要说话 , 无人了解 , 有意见 , 无人来倾听这个意见 。 这自然不成 。
他觉得孤独 。 一个人自觉知识过于丰富超越一切时 , 自然极容易陷于这种孤独里 。 他想起尼采聊以自慰 。 离家乡越近时 , 他的“超人”的感觉也越浓厚 。
离家乡三天路上 , 到了一个山坳里 , 见一坝山田中有个老农夫在那里锄草 , 天气既热 , 十分疲累 , 大路旁树荫下却躺了个青年男子 , 从从容容在那儿睡觉 。 他便休息下来 , 同那老农攀谈:
“天气热 , 你这个人年纪一大把了 , 怎不休息休息?”
“要吃的 , 无办法 , 热也不碍事!”
“你怎不要那小伙子帮一手 , 却尽他躺在树荫下睡觉 , 是什么意思?”
那老的仍然同先前一模一样的 , 从从容容的说道:“他不是睡觉 。 他死了 。 先前一会儿被烙铁头毒蛇咬死了 。 ”
他吓了一大跳 , 过细看看身边躺下这一个 , 那小子鼻端上正有个很大麻苍蝇 。 果然人已死掉了 。 赶忙问:“这是谁?”
老农夫神气依然很平静 , 很从容 , 用手抹了抹额上汗水 , 走过树荫下来吸烟 。 “他是我的儿子 。 ”说时一面捞了一手 , 把苍蝇逮住了 , 摘下一张桐木叶 , 盖到死者脸上去 。
“是你的儿子!你说的是当真?儿子死了你不哭 , 你这个老古怪!……”他心想着 , 可不曾说出口来 。
但那点神气却被老农夫看到了 , 像自言自语 , 又像同城里那一个说话的神气 。
“世界上那有不死的人 。 天地旱涝我们就得饿死 , 军队下乡土匪过境我们又得磨死 。 好容易活下来!一死也就完事了 。 人死了 , 我坐下来哭他 , 让草在田里长 , 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