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岗岩与虹|小孔成像的叙事游戏( 三 )


就像要对史蒂文斯秉持着合理的怀疑 , 在他强行矫饰的大英帝国的盛况和实际上的落日余晖的反差中 , 感受作者对于一个时代谢幕的反讽与描绘 , 同样地 , 虽然在《微暗的火》中 , 谢德只留下一首长诗 , 而金波特想要通过抢夺这首长诗的阐释权来建立叙述者的权威 , 我们也不能把他当成唯一的声音 , 更不能把他的声音与作者的声音相混合 。 金波特是不可靠的 , 如果我们能够不一味地沉溺在他铺天盖地的叙述话语中 , 而是把这部小说的每一个组成部分合起来当成一个整体来审视 , 那么结果就很明晰了:金波特在说谎 , 就像史蒂文斯一样 , 他只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 。 而作者纳博科夫正是通过这一系列的错位 , 对金波特这个人物进行反讽的处理 。 在作者意图与叙述者意图的距离中 , 进行审美与意义的建构 。
金波特这种不牢靠的人讲的故事 , 叫作不可靠叙事 。 就像小孔成像的游戏一样 , 不可靠叙事是通过改变叙述者和作者之间的距离 , 从而改变白纸上蜡烛倒影的常见手法 。 在纳博科夫另一部小说《绝望》中 , 也有这种有趣的展现 。
《绝望》的故事很简单 , 一个商人在路上遇到一个流浪汉 , 他发现这个流浪汉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 顿生一个妙计 , 决定杀死这个流浪汉 , 让他冒充自己的死亡 , 骗取保险金 , 自己再盗用他的身份以保险金过日子 。 这在商人看来简直是个天衣无缝的计谋 。 但是警察很快就把他抓获了 , 因为在除了这个商人之外的人看来 , 流浪汉与商人毫无相似之处 。 被抓进去之后 , 商人开始写作这部叫《绝望》的侦探小说 , 想要以此来洗刷自己的罪名 。
故事是以商人赫尔曼的角度叙述的 。 他在刚开始的时候就反复地强调:“读者 , 你现在看见我们两人了 。 两个人 , 但同一张脸 。 ”这个商人同时也认为是流浪汉先看出他们俩的相像之处的 , “请留意:是他 , 而不是我最先看出我们之间的相像之处” 。 然而作者纳博科夫必然不会认为他们两个真的相像 , 他的视角与商人的视角有着巨大的差距 。 这些差距在很多地方都有暗示 , 比如说在商人初次发现流浪汉和自己很像的时候 , 他的反应非常惊异 , 并把镜子递给了流浪汉 , 预期他会和自己一样惊异 。 但流浪汉接过商人递来的镜子照自己时 , 是没有反应的:“即使在拿着小镜照时 , 他也用手抓着脸 , 然后瞧一瞧手心 , 既没有发现血迹 , 也没有发现鸟屎 。 在映着蔚蓝天空的镜子里 , 他瞧着自己 。 他将镜子还给我 , 耸了耸肩膀 。 ”而在回答这个商人的问话时 , 流浪汉说的也是“一个富人永远也不可能和一个穷人相像” 。 在赫尔曼的叙事里 , 他把流浪汉的反应处理为他并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 但回过头来我们发现 , 作者纳博科夫其实是在暗示 , 商人的认知不是真的 。 这种写法为商人赫尔曼的形象增加了多重反讽的意义——当然 , 和对待《洛丽塔》的态度一样 , 我们也不能把赫尔曼的想法看得和作者的想法完全一致 , 因为叙述者和作者之间是有距离的 。
在这种时候 , 读者要千万留心 。 因为在类似这样的结构下 , 小说是一个整体 , 如果把不诚实的叙述者说出来的话单独拿出来论证某些事情 , 可能连作者都会笑活过来 。 但我们也确实偶尔会看到有些读者在讨论一些社会性议题的时候将小说中的事件断章取义地拿出来作为事实的例证 。 这种行为挺诡异的 , 在片鱼都需要刀工的世界里 , 它就像一只大手伸进去生抓一块东西出来 , 这块东西本来和它的人物、叙事一起 , 也许构成了一种反讽 , 然而那只大手却不管这些复杂的纹理 , 直接把这块东西丢了出来以证明现实生活中的一些讨论 , 仿佛在玩一种行为艺术 。 当然这样的行为还挺多的 , 不然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也不会遭禁 , 福楼拜也不会因为《包法利夫人》而接受审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