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们,死去的孤魂和活着的流民( 二 )


文 / 倪湛舸
退兵后 , 父亲又带我去临安 , 见了官家便极力请辞官职 ,官家不许 , 还要加封我 , 正好借口强留我在临安养伤 。 父亲匆匆回了鄂州的军营 , 小勺带着孩子过来 , 弟弟也跟着 , 倒是一家子送上门来给朝廷做人质要挟父亲 。 张敌万托弟弟带来那本《正蒙》 , 说他看到这书就浑身不自在 , 正好扔给我以绝后患 。 我把那书随手甩在一旁 , 拉着弟弟教他划拳:“读个屁书啊 , 我们兄弟俩时来运转 , 从此也要过衙内的悠闲日子!”弟弟还没习惯新家 , 成天缩着脖子哭丧个脸:“临安的冬天真冷 。 ”“等等吧 , 一眨眼就开春了!”
果然 , 雪下了又停 , 停了又下 , 雪渐渐变成了雨 , 雨里先是夹着雪 , 再扭扭捏捏地缠着风 , 终于痛快淋漓地往下泼水 , 浇醒了蛰伏已久的大魔头 。 开春了 , 到处都是蠢蠢欲动的草 , 草从墙角的砖缝里钻出来 , 在野地里推开去年的落叶露出头 , 遍地的草不动声色地染青远山 , 把整个世界都捏在掌心 。 绍兴十一年的春天 , 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个春天 ,一岁一枯荣的草 , 也不知道见过了多少我这般的蝼蚁 , 明白自己微不足道 , 我并不羡慕这恒常的春草 , 我只是怕它 。
初春时兀术贼心不死又来进犯 , 父亲配合着张俊和韩世忠把他赶了回去 , 官家见局势已趋安定 , 赶紧把三大将都召回临安 , 削了他们的兵权都攥在自己手里 , 遂了长久以来的心愿 。 父亲得了个枢密副使的虚职 , 也不争 , 也不闹 , 默默地升了这官 , 一腔愤然说不出口 , 只能成日披襟作雍容状 ,与他一同明升实降的韩世忠还学文士的样子包头巾 , 两人面对面坐着喝茶 , 倒像是一对落第书生 。 我特意跑去枢密院观摩 , 想笑又不敢笑 , 刚要开溜就被韩世忠一眼瞅见:“哟 , 云哥儿来了啊 。 ”父亲看见我就烦:“这个祸害!我后悔把他拴在身边!”我再傻都还是听懂了他的气话 , 他后悔害我也陷在这摊浑水里与之沉浮 。
我从鄂州搬来不久 , 家里懒得张罗什么 , 就凑合着过 ,父亲来了之后吩咐我们继续节俭着 , 什么都别添置 , 反正很快就要离开临安找个地方种田去 , 他觉得庐山脚下不错 , 打算把继母和那边的弟弟们也都从鄂州接过去 。 弟弟高兴得眼睛发亮 , 我却提不起精神附和父亲的美梦 , 他早就对官家死了心 , 以为过些时日辞了官就能脱身 , 我却觉得看似软唧唧的官家实在可怕 , 讲和收兵权这些难事他居然都做成了 , 他就算没本事 , 狗屎运却充足得很 , 谁知道他还在暗地里谋划些啥 , 想想就心惊 。 做了鬼的我回头才明白 , 原来他为了巩固到手的兵权得翦除任何可能的威胁 , 张俊是饭桶 , 韩世忠在他先前落难时曾经救过驾 , 那可不是只剩父亲任他宰割 , 更何况父亲要报的那个国跟他的国南辕北辙 , 这可是他眼里的不忠!
还没做鬼的我上有老下有小 , 白天得满脸堆笑 , 天色一黑 , 心底便有浑水往上涌 , 憋在胸口 , 连透气都辛苦 。 小勺忙着带孩子 , 没空理我 , 我也不敢多见他们 , 只能窝在书房读书写字 , 有时候彻夜秉烛 , 父亲见家里蜡下得特别快 , 问我怎么突然变得好学 , 是不是在门上磕了脑袋把那些个歪七扭八的筋给磕正了 。 我捡起那卷被我随手甩开的《正蒙》答:“张载就在我这般年纪弃兵从文 , 我倒是真想学他 。 ”父亲点头:“有些真学问也好 , 就怕学成了朝里的那群乌鸦文官 。 ”“阿爹尽管放心 , 我从军从得稀里糊涂 , 读书也不懂什么经世致用 , 无非是心里翻腾 , 想求个片刻安宁 。 ” 话虽如此 ,心里若真是静不下来 , 别说睡不着觉 , 就连书都读不进 , 只能半夜偷偷牵马出去 , 在西湖边一路狂奔 , 奔到山穷水尽 , 指间纠结着被汗水浸透的马鬃 , 冲如磐的夜色无声呼告:“我记得你们 , 你们可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