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沈轶伦:电梯间,是人情世故,是既近又远的缘

伴随着我童年和青少年的声响 , 是上海各处工地施工的声响 。 打桩机震动人心的声音和水泥搅拌车日夜运转的嗡嗡声里 , 城市内高楼拔地而起 , 改变了天际线的轮廓 , 也改变了人们居住的水平 。 那时 , 电梯还像一件稀罕的精密仪器 , 很长一段时间 , 高层住宅里的电梯 , 即便住户也不能随意触碰 , 为此 , 就有专职的电梯员 。 我记得童年随母亲去补习老师家 。 老师就住在这么一幢有电梯员的高层住宅楼里 。
电梯|沈轶伦:电梯间,是人情世故,是既近又远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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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幢一层楼有十几户人家的房子 , 在当时也算新鲜的居住模式 。 走进楼道 , 右手是信报箱 , 左边是电梯 。 大厅光线不佳 , 散发着不太通气的味道 。 电梯到达时 , 轰然一声响 , 整个大厅被电梯内的灯光照明了 。
我不喜欢补课 。 去老师家对我来说等于上刑场 。 进入电梯就是升向刑场之路 。 因此我特别珍惜那最后几秒的自由光景 。 时隔多年 , 我还是能记得电梯轿厢内的苹果绿色 , 和校内常见的护墙板是一个颜色 。 电梯员是中年女性 , 坐在电梯轿厢里 。 如公交车售票员一样有一个供她专用的小凳子 。 她戴一个红袖箍 , 问你要去几楼 , 然后拿出一根小木棍按键 。 木棍按键的那一端包着布头 。 剩余的时候她用一只口袋装着毛线 , 双手翻动 , 编织着什么 。 到了冬天时 , 就有了答案 , 那毛线成为椅子套 , 套在她的凳面上了 。 有时她也会在开电梯的间隙啃一口馒头或者饼干 。 也像一个售票员一样 , 她用一只大号装咖啡粉的瓶子装水喝 。 只是她的边上没有窗口 , 没有任何风景 。 当然 , 或许她也能看到风景 , 就是进出这幢大楼的人 。
那差不多是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光景 。 在1996年的老电影里 , 李保田饰演一个怀才不遇的中年作家 。 住在北京那种一层楼有十几户人家的高楼里 , 楼里也有个开电梯的女人 , 兼收发住户信报 。 作家穷困潦倒被处处碰壁 , 多年籍籍无名 , 电影一开头就是他被妻子嫌弃无用 , 两人要去离婚 , 夫妻俩穿着臃肿冬衣 , 面无表情穿过大楼长长的狭窄的走道 , 几分钟的时间里没有一句对话 。 看得让人压抑 。 直到最后两人走向电梯间 。 令观众的情绪也松了一口气 。
在遇到种种不容易后 , 作家回家 , 打开电梯门就看见开电梯的女人在和门房说笑 。 看见是他 , 那女人轻蔑地把厚厚的退稿信递给作家 , 奚落他“家里怎么堆得下哦”“现在收废纸的可值钱了” 。 作家一言不发 , 大力撕碎退稿 , 门房见状安慰“都是你的心血啊” , 而向来聒噪的开电梯的女人完全不响了 。 她自知过分了 。 那被撕碎的稿纸 , 纷纷扬扬在轿厢里撒了一地 。
但日后 , 也就是这个开电梯的女人 , 借给作家零钱救急 , 当从晚报上看到作家名字时 , 开电梯的女人第一个通知他 , 语气瞬间温柔下来“老师你的文章见报了” 。 她就成了那幢无情的混凝土建筑里的春风 。 她掌握所有住户的秘密 , 她什么都知道 。 而那篇成为作家生命转折的见报文章的名字是《等待春天》 。
我总记得这幅画面 。
封控在家的时候 , 邻居用电梯输送团购物资 。 大家在微信群里看好时间 , 各自按电梯取物 。 每一次看到电梯升上来 , 看到门开 , 看到无人的轿厢内静静躺着的必需品 。 有时有住户急需一些日用品 , 别的住户就会把自己家的匀出来 , 放在轿厢里 , 然后用微信通知有需要的人去自取 。
二十多年过去了 , 在上海 , 高层住宅已经常见 , 电梯不再是稀奇物品了 , 电梯员早已不见 。 但在那些看不到别人的日子里 , 看到电梯门打开 , 如看到一个礼物拆开包装 , 让人在独处的时候 , 有一份依然和他人保持联系的安慰 。 它是连通一间一间彼此隔绝的房间的通道 , 是连通一座一座孤岛的桥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