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梅|论好文章之一字不可易(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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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最不喜欢人改他本子,作家于这一点上,可见没有时代阻隔。
《玉茗堂尺牍》卷六《与宜伶罗章二》里写:“《牡丹亭》要依我原本。其吕家改的,切不可从。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愿做的意趣,大不同了。”这里写的吕家,后来考证出误会,是一个叫沈璟的改的。
【 柳梦梅|论好文章之一字不可易】杜丽娘为什么突然说到“去罢”?其实它正是文字最妙的地方。
前面正新来乍到,景色春色都无边,此两字一出,如云过雨收,燕子掠空,真突兀,像一幕放给读者的华丽电影突然断电,到此放完,她们决定不再观赏了,结束了……
也是这两个字,把跟随观赏的读者忽然留在当地,让人从美好景色中顿醒,跌入杜丽娘的哀怨中。这两个字虽很轻,杜丽娘无限的春愁,却都在其中。前面所有的铺排,也几乎都是为了这两个字而来的。
汤显祖又是极含蓄的。回想一下,春香此前是在两个地方触动了杜丽娘的愁肠,才令其无心再观景。
一个是春香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一个是春香说:“成对儿莺燕啊”(也不是现在唱的“啊,小姐,那莺燕叫得好听啊”)。汤显祖从未明喻杜丽娘是“赶不及在春天开放的牡丹”,是“孤单独鸣的莺燕”,但通过“去罢”二字,我们可知正是牡丹使杜丽娘联想到自己,“物伤其类”。如书名《牡丹亭》,又岂止是杜、柳二人的韵事发生在“牡丹亭畔”?也因杜丽娘曾自思自己便是牡丹。田汉本京剧《西厢记》崔莺莺唱“锁深闺每日里蛾眉蹙损,鸣不高飞不远枉字莺莺”,都是一个意思。“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黄莺燕子在春天成双捉对,飞翔嬉戏,也加倍让她感到自己孑孑一人,园子不能呆了,所以才有“去罢”二字。
杜丽娘久居深闺,男女《四书》“都成诵了”,她如今长成了,是个春愁满身的“女诗人”(梅兰芳语),若不如此,她也不会慕色而亡,因梦成逝;而春香则是个陪听课也要“领出恭牌”逃去花园、稚气未脱、春情未开的小姑娘。春香不是《西厢记》里的小红娘,杜丽娘的心事她不惟看不出,还只顾了自己玩耍。须知游园正是柳梦梅出场的基础,春梦必然之因,汤显祖有意在闺塾一段即伏脉“关关雎鸠”进来,以诗文引逗,后面又“摇漾春如线”,以春色撩人,到杜丽娘赏春的热极之处,又忽然用冷极的“去罢”猛地收煞,这是只有汤显祖这样的大才妙笔才能为的。
杜丽娘在决定回去之后,紧接着的一句唱,明显就是对“去罢”的注解:“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也可见是她要回,不是春香劝归她才要回。既然同意了春香说的“明日再来耍子吧”,怎会还说“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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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先生的《游园惊梦》,有人习惯说它的行腔归韵不大合乎吴语发音。汤显祖江西人,《牡丹亭》写成,论者也说:“此案头之书,非筵上之曲”,言下其字句不谐音,“此临川(汤显祖)不生吴中之故耳”(袁宏道语),汤显祖却只说过:“彼恶知曲意哉,我意所致,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颇像负气,我却赞同。文章与曲子都是如此,美与意境占其先,何必胶柱鼓瑟,曰然曰不然呢。当然这也并不是说更完美的发音不必追求。
梅先生1916年在吉祥园初演《牡丹亭》的春香,1918年第一次演出《游园惊梦》杜丽娘,拍成电影的1959年,梅先生65岁,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他早年学的三十多出昆曲,都是乔蕙兰先生教的,梅先生语:“乔先生是苏州人,在清廷供奉里,是有名的昆旦。”《游园惊梦》中的句子,则是罗瘿公、李释戡等旧学深厚的人一个字一个句地给梅先生讲解的,所以梅先生虽然年过花甲,但对于杜丽娘心境的揣摩,神态的把握,却都是一骑绝尘、无可比拟的。梅先生的《游园惊梦》根本是活动着的一幅幅宋画,最典丽规范、不涉狎亵的少女怀春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