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子|水上浮萍风中絮

莫泊桑的小说《项链》曾入选中学教材 , 因此为很多中国读者所熟悉 。 传统的评论认为这篇小说批判了人的虚荣 , 玛蒂尔德也为自己的虚荣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 作家毕飞宇认为这篇小说体现了“契约精神” , 并将这篇小说的背景置换成中国当代 , 有发人深省的对比与阐释 。 我在多年后重读这篇小说 , 则发现了原本忽略的一些细节 。
这篇创作于1884年的小说 , 为我们勾勒出当时法国的市民阶层向往的家居环境:优雅的厅堂 , 装饰着东方的帷幕 , 点着高脚的青铜灯 , 还有两个穿短裤的仆人 , 躺在宽大的椅子上 , 被暖炉的热气烘得打盹儿 。 玛蒂尔德在她觉得寒碜的住宅里这样幻想着 , 终于度过了百无聊赖的一天;她的丈夫——一位教育部的小职员 , 则在忙碌了一天后回到了家 , 面对着一块三天没洗的桌布和一锅油腻腻的肉汤赞叹不已;而她则继续着自己的白日梦:梦想精美的晚餐、亮晶晶的银器 , 梦想一边吃着鲈鱼或松鸡翅膀 , 一边带着迷人的微笑听客人密谈——当然 , 客人是一般女人所最仰慕最乐意结识的男子 。
如果我们认同传统的“虚荣说” , 玛蒂尔德的虚荣不仅包含了物质上的享乐 , 更有精神上被在意、迷恋甚至宠爱的心理需求 。 她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宠爱 , 因为她是美丽迷人的 。 这里其实有一种不自觉的将自己商品化的计算:女人的颜值等于价值;当然 , 还有锦上添花、只可意会的文雅、风韵等 , 也都可作为附加值来增加吸引力 。 如果玛蒂尔德有机会读到多年后冰心曾在文坛惹出不小风波的《我们太太的客厅》——那个中西合璧的客厅 , 那位雅致迷人、中西皆通的女主人 , 那些兼具学问与诗意的客人——她大概会将成为那样的沙龙女主人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 。
【铜子|水上浮萍风中絮】“项链事件”后 , 玛蒂尔德终于从白日梦中清醒过来 , “一下子显出了英雄气概 , 毅然决然打定了主意” , 显现出承担责任的勇气与坚韧 。 小说最后 , 她面对自己依然年轻美丽的昔日女友 , 说出了关于项链的真相 , 并且“带着天真的得意的神情笑了” 。 这带着天真和得意的微笑——关键是微笑背后的十年的艰苦劳作 , 让我们对她转变了态度:同情甚至敬佩胜过了原有的嘲讽与批评 。
这十年的艰苦劳作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如果我们客观地看 , 会发现其实不过是一个家庭主妇的日常劳作 。 小说中的玛蒂尔德并没有养育孩子与照顾老人 , 她这“悲壮”的十年 , 其实就是亲自动手打理自己和丈夫两个人的日常生活——因为没有了女仆 。 小说中描述了这样的细节:“她刷洗杯盘碗碟 , 在那油腻的盆沿上和锅底上磨粗了她那粉嫩的手指 。 她胳膊上挎着篮子 , 到水果店里、杂货店里、肉铺店里 , 争价钱 , 受嘲骂 , 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节省她那艰难的钱 。 ”锅碗瓢盆、精打细算 , 这是中国当代的职业女性在完成工作、孝敬老人、照顾孩子以外 , 必须面对的另一部分日常功课——只是一部分而已 。 当然 , 因为有了家电、网购等 , 这部分日常功课能完成得比较便捷 , 但操的心可一点也不会少 。
这样去质疑“艰苦的十年” , 并非对玛蒂尔德吹毛求疵甚至全盘否定 , 只是想强调 , 无论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 , 出生于什么样的家庭 , 拥有什么样的容貌 , 如果想要让人生远离本可避免的悲剧 , 恐怕还得回到人之根本 , 回到一些最朴素的价值:比如善良而淳朴的心 , 比如辛勤的劳作 , 比如充实的精神 。 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执导的电影《呼喊与细语》中 , 那沉浸于自己的呼喊与细语、彼此疏离的三姐妹外 , 有一位忠诚淳朴的女仆安娜 , 身份卑微 , 却有圣洁的心灵 , 在劳作与信仰中找到了人生之根 , 不但自己拥有了他人难以剥夺的安全感和确定感 , 还给予身边的人们生活上的照顾与稳定的心理支撑 。 而客厅里太太小姐们那些无根的白日梦 , 则终成水上浮萍、风中飘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