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矿工诗人”陈年喜的感人故事:不曾远游的母亲 | 同读一本书( 三 )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对她讲过,当然也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母亲的地图虽详细,这样的情节也不可能显现。
这一年,我得了病——颈椎病。最显著的症状是双手无力,后来发展到双腿也没了力气,如果跑得快点儿,会自己摔倒。我后来知道是椎管变细,神经受压。
我的工作搭档是一个老头,别人叫他老黄,那时已经六十岁了,模样比六十岁还要老,掉光了牙齿,秃头上围一圈白发,又高又瘦。他年轻时在国营矿上干过爆破。他不是退休了,是下岗了,因为老了。
那一天,我清晰地记得是九月初。胡天八月乱飞雪,萨尔托海倒是没有飞雪,但空气比飞雪还冷,戈壁滩上的骆驼草已经干枯了,一丛一丛的,风吹草动,仿佛蹲着一些人在那里抽烟,那烟就是一股股风吹起来的黄尘。
我和老黄穿成了稻草人,因为井下更冷,风钻吐出的气流能透人的骨头。这一天,我们打了八十个孔,就是八十个炮。老板很少下井,但他会听炮声,一边打着牌,一边数炮。
进出的通道是一口竖井,原来用作通风的天井,八九十度,仅容一人转身。竖井里一条大绳,十架铁梯子。打完了炮孔,装好了炸药,我说:“黄师傅,你先上,我点炮。”那时用的还是需要人工点燃的导火索。每次都是老黄先撤,我点炮,毕竟我年轻一些。
母亲@“矿工诗人”陈年喜的感人故事:不曾远游的母亲 | 同读一本书
文章插图
陈年喜在地下矿洞作业中
点完了八十个导火索头,我跑到采区尽头,抓住绳头往上攀,可任我用尽了所有力气往上爬,怎么也够不着梯子。脚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导火索刺刺冒着白烟,它们一部分就在我的脚下,整个采场仿佛云海,我知道它们中的一部分马上要炸响了。
这时候,我看到地上有一根折断的钎杆,它插在乱石堆里,同时,我也看见绳头下的岩壁上有一个钻孔,那是爆破不彻底留下的残物。我快速抓起钎杆,插进残孔,爬了上来。刚到天井口,炮在下面接二连三炸开来。
我对母亲讲过无数矿山故事,我的语气、神采带她到过重重山迢迢路,但这一截路程只属于我一个人。
四十五岁,我因为一场颈椎手术,离开了矿山,开始另一种同样没有尽头的生活。比她跑七十里路,测卦来的“出头”之日,晚了五年。
04我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心理:凡是我认为的好兆头,在没有兑现成事实之前,总是小心翼翼,不敢告诉别人,不敢泄露半点儿秘密。比如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大火烧身,按周公解梦,将有喜事发生,几天里,都被这个梦煎熬着,又总是在心里深深地藏掖着,生怕别人知道了,喜事就化为乌有了。比如接到编辑电话,告诉某某组诗拟于某期刊发,在文字见刊之前,从不敢把喜悦分享于人。一个命运失败太久的人,仿佛任何一个细小的失望都会成为压上命运的又一根稻草。
母亲是二零一三年春天查出食道癌的,医生说已是晚期。在河南西峡县人民医院,经过两次化疗,身体不堪其苦,实在进行不下去,就回老家休养了。如今,已是七个春秋过去,她依旧安然地活着,不但生活自理,还能下田里种些蔬菜瓜果,去坡边揽柴扒草。其间还就着昏沉的灯泡给我们兄弟纳了一沓红花绿草的鞋垫。而当时一同住院的病友,坟头茅草已经几度枯荣了。这样于她于家的好事,我怕让人知道,怕提醒了疾病,它再找上门来。
商洛现在已经非常有名了,但我的老家峡河现在出门,依然大多数时候要靠摩托车助行。雨天泥水,晴天暴尘,曲里拐弯,涉水跨壑,十几年里我已骑坏了两辆车。在家乡,你到哪家的杂物间里,都有一两辆坏掉的摩托车,而街上的摩托车销售部里,以旧换新积攒的破车子,简直要堆成了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