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赵世瑜:踏进生活的河流,聆听岁月的歌( 三 )


斯塔夫里阿诺斯在他的书中没有提到美这个概念 , 如前所述 , 这是因为他观察历史的角度不同 。 当文斯以21世纪的科技发明造就的“电子人”的魔幻经历开始她的讲述时 , 以十几岁在温哥华的贫民区餐馆做侍者的经历为其大著开篇的斯塔夫里阿诺斯已然辞世 。 作为一生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大萧条和20世纪的各种竞争和冲突的人 , 作为把被称为“火药桶”的巴尔干地区历史设为博士论文主题的人 , 他的著作充满沉重感和不安 , 并以他所梳理的这些生命线历程告诫世人:“我们的时代有着巨大的潜力 , 同时也存在着巨大的危险 。 ”文斯显然是乐观的 , 她在这本书的结尾处说:“我认为从猿人进化到现代人 , 我们从最初的悲惨困苦的猿一步一步变成了享受现代世界的舒适便利的公民 。 ”“悲观和绝望有很多缘由 , 但在很大程度上是视角问题……因此社会和政治生活的细枝末节对我们来说却是史诗般的大戏” , 因此战争和不平等只是大海中的微波 , 是实现更伟大进步之路上的细坎 。 我不能说文斯的看法是错的 , 但不能完全以同样的态度去面对历史长河中的芸芸众生 。 斯塔夫里阿诺斯虽然没有强调美的重要性 , 但他对人类未来的忧心忡忡也证明他有一个美的心灵 。
最后我们再来讨论一下作为文化的时间 。 为什么人类需要标记时间 , 并且利用时间标记让个人、集体和社会的生活变得有序?在文斯看来 , 人类发明各种时间标记显然是非常重要的 , 否则就不会在上古时期就造出观星台 , 然后创造出各种历法 , 区分出各种时间类别(比如《四民月令》) 。 文斯提供的案例告诉我们 , 尝试在没有时间标记的状态下生活 , 一方面会有人体的生物钟在发挥作用 , 另一方面这个个体的生物钟也会和集体的时间标记产生差异 。 这说明 , 人类发明时间标记是自然而然的 , 同时 , 没有时间标记 , 只依据个人的生物钟行事 , 在一个社会中 , 就会出现无序 。 这就是为什么人类用强调“美”来形塑认同并建构社会 , 然后需要用“时间”来维系认同并使社会有序 。
人类的另一个生物本能是记忆 。 记忆的重要性对人类来说是毋庸置疑的 , 如果失忆 , 人几乎就变成了行尸走肉 , 只剩下简单的诸如吃喝拉撒之类的生物本能 。 记忆本身又是有时间先后的 , 一般而言 , 距离发生时间越近的事就记得越清楚(老人常说的近事很快忘记 , 远事倒记得清楚 , 不过是一种感觉) , 但由于人类大脑的机制 , 记忆又总是与遗忘相伴 , 人们为了维持记忆及其准确性 , 就必须使用时间标记 。 利用时间标记保留下来的记忆就是可以确知的经验 , 个体的人具有这种经验 , 就可以更好地生存;无数个体的人通过语言和文字将此经验散播开去 , 就形成了集体的或社会的经验 , 就有助于集体或社会的生存和发展 。
历史书写的特征之一就是时间标记 。 人们常把神话、传说、史诗视为文学 , 把音乐、绘画、表演视为艺术而非历史 , 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些口头传统没有或者缺少时间标记 , 以至于人们无法判定其中的内容是何时发生的 , 从而也就无法判定它们是否真的发生过 。 但我们只要找到定时的方法 , 从各种并非时间标记的信息中寻到相对的、哪怕是模糊的时间坐标 , 这些文学或艺术文本都可以成为历史文本 , 因为它们本来就可能是作为历史文本而出现、存在、传承的 。 不过 , 历史只代表过去的时间 , 而对未来 , 我们知道的只是过去制订的时间标记 , 而不知道未来的时间 。 正如文斯所指出的 , 人类可以对以往未知的空间进行探索 , 但无法对未来的时间进行探索 , 因为未来的一切还未发生 。 不过 , 尽管只发明了时间标记 , 我们还是足够幸运 , 因为我们确信 , 在大概率上 , 明天清晨 , 太阳会依旧升起 。